第3章 雪霁天涯
雪霁天涯
“笛大盟主還會少林般若指,真是有趣,是殺人多了為了化解煞氣找老和尚學的麽?”趙新晴拇指鎖着笛飛聲手背上的陽溪穴,拇指小指指節頂着太淵穴,剩下三指共同制着笛飛聲的陽池穴和三焦經。
迷影無蹤,化刃奪魂,笛飛聲認得這是唐門的千機手。
千機手是殺人的手,是用來釋放淬了毒的暗器的手,可趙新晴只是将他的手制住,整個掌心貼着他的內側手腕。她的手指修長光滑,腕骨因用力而微微突起一線,粉綠色的衣袖從手腕處往下滑落,露出一小截雪白的手臂。
一點也不像在笛家堡訓練多年的死士的手。
所有的觀察、判斷都在瞬息之間,笛飛聲強運內力,正要調整筋脈沖破右手的桎梏,他恍然意識到自己的手是被一個女人的手攥着,這只手還幹淨漂亮,頓時他手腕上的溫度燙得駭人。
他的指尖被燙到一般無意識地一松,“啪嗒”兩聲,棋子跌入棋盤,跳起,最終失足墜在地面。
趙新晴随之放開了他的手腕。
“不識百家武學,怎做第一高手?”笛飛聲收了手,手腕貼緊冰涼的石桌,緩緩壓下了熾熱的溫度,“你不是也一樣?”
“我可不想當天下第一,只是為了殺起人來容易些。笛大盟主,這一局,你說是贏還是輸?”趙新晴一手支着下巴,餘光堪堪能觸到地上那顆陣亡的白子。思忖間,她好像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有笑幾乎就要從她的眼裏漫出來。
棄子就是認輸,他向來坦蕩,只是不喜歡直接親口承認。他看着這位少時和自己一道在笛家堡咬着牙挨酷刑的女子,剛才還橫眉冷對扣着他脈門,轉眼卻像微雨潤過的新荷,眼中乍起一碧如洗的清亮。笛飛聲不知道她有什麽好得意,心平氣和地說道:“你可以談條件。”
“這個,我記得剛種下的時候是動的,應該是一種特殊的蟲。它不會使血肉潰爛,只是寄生于體內,聞音律而動。”趙新晴側了側頭,将落在肩上的頭發甩開,露出了側頸。她只是示意笛飛聲她是在講笛家堡家主在她體內種下的控制之物,完全沒有別的意思,笛飛聲随着她的動作,還真的朝她的側頸看了一眼。
“寄生于人體內的蟲,多處在腸胃脾髒,往往是人吃魚生時料理得不幹淨導致,會日日吸食人體內的養分,人最終會血氣枯竭而死。這是我藥王谷的朋友告訴我的,真實性不存在問題。”
“顯然我們體內的蟲,不是這一種。”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它們在我們的體內這麽久,卻從來不影響我們的肌體。”
“任何活物都需要食物或養料才能維持生命,而它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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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天地之理,必是陰邪之物,且經人培養可被操縱,數十年不腐不朽,從這個角度考慮,剩下的可能性不多了。”
“南诏國萬毒教?黔州蠱蟲?還有一些號稱有禦蟲蛇之術的小門派?”
“不錯,但是還少了一個曾經很強大的勢力。”
“是什麽?”
“南胤。”
“南胤?那個已經被滅百年的國家?”笛飛聲的臉上,浮現出了困惑,“你還還翻史書?”
顯然,笛飛聲對歷史更疊國家興衰不感興趣,他還能知道百年前有個南胤,真的很不容易。
趙新晴說道:“我一個衙門的朋友告訴我的。”
笛飛聲覺得不可理喻:“衙門?朋友?你怎麽有這麽多朋友?”
趙新晴笑他:“闖蕩江湖總會結交朋友的吧?怎麽,你沒朋友?”
笛飛聲确實沒什麽朋友。三王和無顏只是出生入死、絕對忠誠、能絕對信任、能過命的下屬,而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笛飛聲頓時覺得趙新晴在諷刺自己,說話只往他心窩子捅刀。
趙新晴先前被笛飛聲的氣勢震懾了一下後,這回收斂了些,直接說道:“我一直帶人犯去衙門拿錢,所以遇到熟人,順便打聽了一下。這位七品的盛山縣縣令呢,是個清官,酷愛讀書,不僅讀史書,還會讀地方志。我就問他:‘你知不知道有什麽蟲子,可以控制人的心神,江湖上聽說有人靠這個拐騙小孩,我要是把人找到了,提了帶給你啊,給你刷業績。’這位縣令就告訴我說:‘江湖上控制人的東西本官不懂,可江湖以外的控制人的東西,本官倒聽說有一個,不過肯定沒有人會用。’于是我就知道了。”
話太密,笛飛聲聽了頭疼,好在信息的可信度聽起來很高,關鍵方向已經指明。
“告訴我這些,條件呢?”
“我一個人查太累,我要你幫我一起查,是與不是,我都要有全部的知情權。怎麽讓你的手下聽你的吩咐而不猜到我們的秘密,你自己想辦法。”
“你查到的,我也有知情權。”
“黔州的噬心蠱、枯殘蠱、極樂天籁、百足迷心,都不是。先把一部分排除掉,剩下難的後面慢慢攻克吧。”
笛飛聲又只給自己倒酒:“他們找了兩年,都沒有什麽頭緒。”
趙新晴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酒杯,嘆了口氣說:“怪他們做什麽,你們每個人手上都有幾十條人命,哪裏能像我,名門正派衙門随便去。再說,我也找了兩年的。”
“真稀奇,你竟不像我一樣到處殺人。”
“殺啊,蒙面,用右手,殺完就走,不打排名,不建幫派,誰知道是我。我試過的這幾個蠱,是那些門派中等級較高的蠱,你以為他們會乖乖雙手奉上?”
笛飛聲終于想起來要給她倒酒:“上次,你說你是賞金獵人,我真怕你會變成好人。”
“像我們這種人,即便不入魔道,也不可能成為所謂的好人。”趙新晴抿酒輕笑,笑聲裏勾了一分恨。她做賞金獵人,一是為了找自己需要的線索,二是為了可以光明正大地殺人。
“說的對。”
遂與趙新晴碰杯對飲。
江湖正派都號稱笛飛聲兇神惡煞、殺人無數,集合了一幫心狠手辣之輩,卻不知他本無意建立金鴛盟,正好遇到一些人需要容身之地,便讓他們替他辦事罷了。他武藝最高,無人能犯,自然而然成了盟主,再然後,他想着金鴛盟什麽時候能超越四顧門,自己什麽時候打敗李相夷成為天下第一。
但凡能從身邊人中得到些許真心和愛護,誰會願意浪跡天涯,去做亡命之徒?
“記不記得來時的路,反着走。”
“太複雜了,記不住。”
“記性真差。”
從來不親自送客的笛飛聲,猜趙新晴說的多半是假,又怕她真不小心走錯了會更加麻煩,忍不住嘲諷一句後,還是決定親自帶她下山。
夕陽快要沉下,赤紅的光芒沿着雲山四處蔓延,像展翅的浴火鸾鳥,緩緩朝他們飛翔而來。傳說誇父逐日,被烈日灼燒而死,他的身體骨骼化成山川河流,他的氣息變成了天上的水汽雲彩,不知道他做這些,是不是想觸摸到天涯的盡頭?
“你如果要找我,去桂州、潭州或者襄州各縣最大的祥雲驿站,對那裏的老板說:‘近日未有南風,怎會在此遇舊識?’,他便會答:‘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今日不見,怎知不會抱憾終生?’”
趙新晴翻身上馬,随着一聲清喝,馬蹄踏碎地上雨後的積水,将她淺碧色的背影融化在重重水色天光裏,在古道上留下了戲笑的餘韻——
“笛盟主,沒想到你叱詫江湖多年,頂着一張這樣英俊的臉,居然還從未碰過女人……”
笛飛聲覺得自己的手腕上又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