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過禮
過禮
綿長的秋雨像是蓋了一層陰沉沉的厚被,濕了的枝葉粘噠噠的落着水,将前朝後院膠着在一起。
武将進出越來越頻繁,常常在深夜匆匆進宮,勤政殿的燭光已經亮了好幾日。徹查孫家的事情有了起色,僅僅公主入朝的幾日,暗藏的叛臣就已經藏不住,露出了馬腳。
傅之安幾日不會寝殿睡覺,宮中就開始有傳言,說是公主入朝,沒有名分的庶民自然比不上
金枝玉葉。
正是因為林徑霜總是一副不争不搶的樣子,所以謠言愈演愈烈。她靜靜的寫着自己的書,夜裏守着空空的一張榻,驚嘆習慣的可怕。
如今,她竟然不習慣一個人睡覺。
“師父,你昨夜又沒睡好嗎?”麗娘看着桌上放着的一沓紙張,密密的标注着新的知識。“這麽多,我都快學不過來了。”
這些資料在麗娘在身邊先學一遍,然後眷錄下來,一份送到藏書閣,另外的要送去宮外的學堂。
京郊那一片實驗用的村莊,因為天氣預報的原因省去了許多損失。又因為林徑霜時常随緣接一些吉時風向的判定,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氣,想要入氣象閣學習的孩童也是數不勝數。
氣象閣與星象閣并立,可星象是富貴權高的人家才能請人占蔔星象,氣象則是走進了每一戶平民百姓家中,一經創立就得到了擁戴。
外邊守着一群嗷嗷待哺等着學知識的孩子,林徑霜也好将心中的混亂收一收,每晚認真著書。
原本她以為自己能夠放下,真正守着殘夜她才發現一個人的心有多小,小到即使是再細的絲線系住也能牽一發而動全身。
今夜勤政殿內燭火更比前幾日明亮,內侍們一波又一波将屋內碎了的瓷器清理幹淨換上新茶。
馮瑾進了京,連夜入了宮。
“孫家背後發現了藏匿更深的門戶,與藩國累世勾結甚至血脈勾連,此時收不得網。”原本按照計劃,公主一入都城便可以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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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多久?”
背後之人太過狡黠,不願在公主入朝站穩腳跟之前有所行動,馮瑾沉頓片刻,“需與公主過禮。”
劈頭蓋臉而來的是一杯涼透了的茶水,馮瑾早有預料,瓷片在膝旁碎成幾瓣,他正色道,“陛下職責,在天下臣民,不在兒女情長。”
傅之安原本不想動手,可一時情緒激動,他揉了揉眉間,幾日未眠的疲勞再也撐不住盡數顯露在眼眸。
“朕不用你提醒。”
越過殿後的花窗,他看了一眼寝殿依舊亮着的燭火,夜雨中閃爍飄搖着,好似海上瀛洲般虛幻。
“陛下,臣還有一事。”馮瑾深吸一口氣,仿佛舍棄了什麽般似的,“讓孫氏婦入馮府,臣可以跟進孫家動向。”
傅之安詫異,馮瑾愛護幼弟是朝堂有名的,“可馮钰他…… ”
“臣知。”馮瑾打斷道,他垂着頭顫聲道,“臣都知道。君子豁達,從不肖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臣弟當為君子,亦當為國奉獻綿薄之力。”
傅之安沉默着,将馮瑾扶起。從前他只覺得馮瑾是個有些才能的刁鑽高傲之人,可今夜,傅之安才知道他心中的志向,對朝政國家的守護。
君臣一線,這是他成為君主後第一次感知。
翌日,國庫大開,內閣拟了公主和親過禮的銀錢置辦。不過散朝半日,此事便瘋狂傳播于都城各處,一大半是出自馮瑾之手。
宮外如此,更不用說宮內幾步之遙的內殿。焦大娘和老頭兒坐立不安,看着伏在書案上寫寫畫畫的林徑霜,幾句話吞吐在喉嚨裏說不出咽不下。
“師父!”麗娘才從宮外與學堂裏的師弟師妹們交流而來,在京郊試點的村子裏傳達近幾日天氣,一聽聞公主和親定下了過禮日期便急匆匆趕回來。
麗娘披着鬥篷,攜着裱好的畫卷,遙遙從細雨中歸來,“師父,無情無義之人,何以伴之左右。”
林徑霜讷讷的沒什麽反應,焦大娘驚得一把将麗娘的嘴巴捂起來,“乖乖,這可說不得,這是殺身之禍啊。”
麗娘并不怕,半跪在兩件事身邊,“一日為師,終生為母,師父待我不薄,我怎能看着師父受辱。”她一把扯開焦大娘的手,“宮外傳的不堪,昨日城裏還誇師父是仙女通曉天下事,今日便是庶民不知廉恥,空占後宮數日,如今終被抛棄。”
“是這樣嗎?”
麗娘驚覺自己說錯了話,抿着嘴看見林徑霜長長的眉睫如秋日落葉般無措的蒲扇了幾下,兩顆晶瑩的淚便落了下來。
兩個女孩子靠在一起,一個尚未長成,一個幾日不見消瘦得厲害。
“麗娘,這幾日你不必出宮去,外面我自會差人去。”她摸着麗娘的臉,從前那個髒兮兮的孩子如今長高了也漂亮了,在細軟绫羅裏像是攀折生長一株梅,傲骨天成。
“從今日起,我教你的東西你要細細記住,一點都不準落,記不住的就要寫下來。”林徑霜抹了眼中的淚,臉色冷靜只餘眼尾一抹微紅。
午膳時,傅之安回來了,他本想着好好解釋,好好哄一哄人。
“阿霜”,在冰冷的前殿過了好幾日,他無時無刻不想回到這裏的溫柔鄉中,放下全身的盔甲,可迎接他的是冷冰冰的人。
“你聽我說,這是權宜之計,公主須與我過禮,而後才能拔出身後的叛臣。”他習慣性的想要圈住她的腰肢。
林徑霜後退半步,無視傅之安眼中的那抹震驚,“我知道,你告訴過我了。”
可那人并不就這麽輕易放下,追了幾步上來将她裹住,裹住冰涼的秋衣,也試圖裹住漸生涼意的心。
懷裏人不再動,“阿霜,你知道我沒有辦法,我不必須除掉他們,否則朝政不安累世積弊。”傅之安鎖緊了懷抱,意想中的掙紮并沒有來臨,“阿霜,我會廢了她,等那之後,我就與你成親,你等等我。”
“傅之安”,她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叫他的大名,帶着冷意與不易察覺的生分。
“我在唐弗盅的獄中見到了那位只手遮天的唐相,他說,他一個奸臣是不用考慮傳承與大統的,那是賢明的君主該考慮的。”
她坐在傅之安的膝上轉向他,“可你是,你是賢君,你需要考慮傳承與大統。今日是和親的公主,那明日,後日,你一樣會做出抉擇——屬于賢君的抉擇。”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願意看見自己一次又一次傷心。所以現在,我想要及時止損,我不想深陷,不想再愛你了。”
林徑霜捧着那張臉,撫平那雙皺緊的眉,看着疑惑彷徨和慌張一點點從熟悉的眸中溢出。
“我會繼續留在這裏,直到你不需要我為止。”她起身離去。
或許是淚光的原因,傅之安收手得遲了些,只感到順滑的紗裙離去,連一絲飄帶也未握住。
他剛要開口,門外內侍來禀,說是有三四位大臣求見。他不得不如她所說,做出賢君的抉擇。
庫存的紅布有些潮濕發黴,趁着秋雨初歇有些陽光,宮人們将它們翻出來鋪在每一個院落裏。雖然不是封後,但卻是新帝登基以來過禮的第一個妃子。
宮裏第一次挂上這樣的紅,耀眼灼目,即使在屋內也能看見那些碧綠的枝頭上,那些琉璃的瓦片上,四處是招搖的喜色。
麗娘将門窗緊閉,還未等她說些什麽,林徑霜就将新寫好的一本書交給它,細細考究以前教她的內容。
等你學成之後,要去交給更多有需要的人。女子不易,不要讓她們鎖在家中,林徑霜如是說。
林徑霜有些慶幸,慶幸有麗娘這樣一個不會安居一隅的徒弟,慶幸自己從前并沒有偷懶,能夠在最短的時日裏将自己知道的東西寫下來。
麗娘懷揣着十幾本書,她不明白為什麽師父為什麽這麽着急,有時候師父寫累了,便會口述讓自己來眷寫。明明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就算不在宮中,她也能養活師父。
宮裏的紅紗曬了十幾日,終于撤了下去。可宮外一匹一匹的紅布卻進了宮,遠遠看着連在一起的馬車,怕是有原來的十數倍。這不僅不該是一個妃子的份例,甚至也遠遠超過了封後的份例。
織造坊緊趕慢趕,趕着金線密織的嫁衣,趕着一頂又一頂的喜冠,下來的诏書說的是将從皇後品階開始一直到最末的妃嫔的喜冠一同趕制出來。
這些消息傳到林徑霜耳中時,她正帶着麗娘在藏書閣外的那株枯樹下。這裏已經被修葺的很好,原本這棵樹要被清理掉,只是正巧公主過禮的事情吩咐下來,所有的一切都要先緩一緩,就像傅之安總是跟她說的,要等一等,再等一等。
她撫着斑駁幹枯的樹幹,靜靜的等了一會兒,等心裏那陣微風掀起的驚濤駭浪停下來,等自己一葉扁舟能夠調轉方向,“麗娘,冬季的季風氣候與地形之間的關系懂了嗎?”
麗娘哭喪着一張臉,她到底是小孩子,對于情緒的感知往往比大人更加敏銳,“師父,我們回去吧……”回到鎮子上去,回到那個一片稻禾的莊子裏。
林徑霜知道,麗娘聰慧,每每預測對的已經有十之八九,又将那些易忘的全部記在紙上。她望着麗娘光溜溜的發髻,只用簡樸的布束起來。這孩子為了她打抱不平,連宮裏的珠花兒也不願意帶了。
“麗娘,我們大人的事情和孩子沒有關系。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好好過下去,要財富要自由要愛自己。”林徑霜從不是什麽都不争的人,她告訴麗娘,無論這裏多了多少個娘娘,麗娘也要把師父該得的那一份牢牢攥在手裏。
一牆之隔,管內務的寺人們正裝飾着那頂從未見過的奢華花轎,紅綢輕紗裹住的花轎的四角,懸在殿中。
內诏有言,新娘入轎方能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