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陪都舊臣
陪都舊臣
嶄新的油燈将小屋裏照得亮堂堂,将床榻前頭那一點蠟燭的光芒蓋去。
筆墨頓住,她長長舒了口氣,第一次将合作社的模式推行到古代,這也算是跨越時空的一種大進步了。
合作社入股農民每戶每年交定金算是參舍費,入了社的農戶會有該村的社長管理,統一給予天氣信息,入社農戶可以互相幫助。
她作為社長,會教出第一班學生。當然,想法遠不止如此,如果可以,她希望将這樣的合作方式傳遞到這裏的每一片土地上。
“生活已經越來越好了。”她欣賞着桌上寫好的密密麻麻的社規,起身邊感嘆道。
“只是……字有些醜。”傅之安靜靜陪在她身邊,靜靜看着那張事無巨細的社規。
今日他知道她的本事遠不止于看天氣,以往只知道她勇敢而識大義。雖然愛吃些,看起來貪生怕死卻于這危世有自己的見解。
他愛慕她,可卻得不到她的點點回應,他以為是一個女子的矜持,或者她內心的恐懼叫她不敢接受。如果只是這樣,他有足夠的信心,用溫柔,用耐心,去融化或者叫做愛的哄騙,讓她成為自己的愛人。
可今日,他看見了他們之間所橫亘的溝壑,其實遠不止如此。
這裏是舊的,而她是新的。她是新的,這片土地上沒有一個人有這樣新的思想,甚至于都城那些拿着高昂年俸的士大夫。她是新的,不曾想過如同這裏的女子一般,以嫁一個好夫君為夢想。
來到這個村子裏,他也曾努力成為她的依靠,但卻總能感覺于她的距離。即使是一張榻上,也是劃清界限的同床異夢。或許有感動,但也僅僅是感動。
“以後我可以幫你,”在觸碰到她手的一瞬轉而拿起那張紙,“讓你的天氣社推行到所有的鄉鎮上。”
燈火下的人轉身欣喜道,“那可太好了,作為回報,我可以幫你根據地勢鋒流繪制運河圖紙,将東南的水澇引導幹旱的西北去。”
他已執筆,重新幫她抄錄一份字跡隽永的社規。
燈熄滅時,榻上人尚且興奮還掰着手指頭細數一年能賺多少錢呢。盤算這要在江南煙雨地買一座大大的宅子,一年四季便全國巡視每個村鎮上的天氣社。
Advertisement
“睡不着嗎?”
“是啊,一想到以後能有許多錢就開心。”她倒是實誠,伸手不見五指的暗處都能感受到她滿臉欣喜的雀躍之情。
他沉默許久,“不久之後我便是國君,如果我們……”他沒再說下去,因為僅一被之隔的人已經沒了聲音。
黑暗中能聽見隔壁雞舍裏咕咕的雞叫聲,越發顯得屋中寂靜,他擰緊了薄薄的一層被褥。
他們之間好像只是蓋了一層薄薄的紗,除去過去的恐吓與逼迫,現在的逢場作戲,好像只剩下劃清界線。正如他說幫她推行天氣社,她便報以運河圖紙。
幹幹淨淨,一觸即離。
床那頭動了動,“其實……我挺感激你的,你對我很好。”她說着感激,卻往裏側躲了躲,空出來染着體溫的床鋪在空氣中逐漸冷卻。
“只是感激嗎?”他語氣有些嘲諷,好似是對自己說的。他不知如何愛人,已将自己的一片肺腑全然抛出,卻仍然不知如何抓住一個人的心。
每每她出入家門一次,他便擔心一次。那些美譽,那些銀錢,好像将他們隔得更遠,他覺得自己變了,如同一個看守家門的婦人,生怕自己的夫君有出息而遠離自己。
烏雲去了,露出皎潔的月光灑入內室,能看見她披散的發柔柔的閃着光澤。
“阿霜,我很後悔,後悔将你送去了寨子裏,讓你不能信任我。我以往覺得你怕我,只要對你再好一點,便能打消你的疑慮。”
“你出門去鎮子上,我害怕了許久,不只是李瞎子的前車之鑒。我怕你說得不夠準被人欺負,更怕你像現在這樣,有本領到足夠自由可以随時丢棄身邊的任何人。”
他垂着眸子,卻精準的找到了她的手,“你別怕,我只是想問問你。”
“阿霜,你很聰明,你能給我一個答案嗎?”
兩顆心砰砰的跳,彙聚成手中的一片濕熱。
“我是要回家的。”她用了些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她裹緊了被子,狠下心将自己貼到了牆壁上,留下床榻中間大片的空白。那只向上的手掌還愣在原地,虛虛保持着手中握持的形狀,纖長的手指在冷色月光中透射出伶仃的影子。
他愣住許久,才遲遲聽見斷了心弦的铮铮之聲,讪讪将手掌收回。如水的月光沉澱下來,膠着住呼吸,窒息感麻木了整個身體。
他們之間,好似沒有了可能。
天色将亮,她早早便出去處理她的天氣社事務,而後便背上簡單的行囊去往鎮上。
留在家中的人只沉默的劈柴,汗水滴落在柴火堆裏,他不敢擡頭承認那些大娘的贊嘆聲,說他娶了絕世無雙的妻子,更不敢擡頭去看看她的背影。
路上的人亦走得飛快,她心中也有些難受,卻不知如何留在家中面對他。好在懷中揣了七八個村子的委托,忙完了鎮上的事務,她還要去鎮子上收取入社農戶的社費,做出名單,再挑選幾個孩子跟着學習。
村子間隔的距離大,沒有三四天,她不會回家。
剛進鎮子,煙花鋪裏的夥計便雪亮着眼将人請進了鋪子裏。
“林姑娘,這幾日來找您的人可不少呢。尤其是米鋪的王老板,開新鋪子出手闊綽,一下就撂了五兩銀子。”夥計也是從未一次性見過這麽多錢,兩眼放光便将銀兩拿了出來。
林徑霜接過,從懷裏拿了一把銅板放入夥計手中,“你們也辛苦了,這些去門口買盞茶潤潤口吧。”
夥計瞬時喜笑顏開,将錢揣回懷裏,“這說的,您和我們東家關系這樣好,就和二東家一樣的。”
馮钰從裏間出來,夥計立馬噤了聲,往別處去了。
“你雇的夥計被我收買了,怎麽不生氣?”林徑霜打趣道。
馮钰笑得溫柔,将她往後院請,“便是真的二東家,又如何?你想要送與你就是了。”
“我可不指望你這些錢,我現在可大小也算個老板了。”她亮起懷中一沓村民入社意願。
幾場雨一下,天氣轉涼,院中的小幾與竹凳上都鋪了一層薄薄的毛氈。馮钰看着她介紹自己的天氣社,眼中贊許之意越發明朗。
“妙哉,不想竟是個做生意的好苗子。”他看着她圖畫的發展軌跡,“只是這樣的農事生意,怕是得了朝廷的幫助更好。聽說都城的新王即将登位,陪都裏的舊臣并不擁護,還不知這天下到底落入誰手。”
今日出門有一半是為了躲傅之安,不想在這裏還能聽到關于他的事。她收了圖紙,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些陪都舊臣想要如何?”
“那自然是想殺了這新王。我還小時,國尚未滅,便是現在陪都這幾位舊臣勢大,淩駕于君主之上,聽說那舊君主不過是個傀儡,事事都得聽他們的。”
見林徑霜聽得眼都不眨,他垂眸笑道,“我這都是聽來的,不可全信。”
“沒事,你繼續說呢。”她還想知道這國是怎樣滅的,“聽說前面那位舊君并未留下子嗣,那後來……那位少主是?”
馮钰捏着茶杯一笑,“這便是市井皆知的了,舊君沒有子嗣,只能過一個有才智的宗室子養在宮中。舊君仁厚,不舍養子與父母分離,便只在名義上收了這位宗室子。後來舊君病危,宗室子被私诏入宮,拿了繼位诏書卻被老宰相為首的舊臣控制起來。”
“好在這少主的親生父親手中還有些兵權,總算是九死一生将孩子救了出來。據說那一夜宮中血流成河,那少主的母親為了救自己的兒子,被騙喝了毒酒,未等毒發便被砍了幾十刀痛苦而亡。”
“有傳聞說那少主親眼見着自己母親身死才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陰險狡詐從無敗績。”
林徑霜心中觸動,他從未與她說過這些,最多的不過就是叮囑她要躲着陪都舊臣的暗探,卻不想其中藏在這樣的血海深仇。
“你怎麽了。”
她端起熱茶啜飲一口平複心境,“沒什麽,就是,這新君有些可憐。”
馮钰點點頭,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來着,“昨兒藥鋪的溫老醫師也過來找你,我問他什麽事也不說,只說要你去一趟。”
對上馮钰關切的眼神,她道,“你放心,我身體好得很,只不過我與溫老也有合作罷了。”
她出了門,遠遠便看見等在門口的溫絮。依舊是不修邊幅的翹腿等在鋪子邊上,一邊的小藥童忙來忙去曬切好的飲片,照顧病人。
“怎麽樣了?這離你說的日期可還有些日子呢。”
老頭高傲一擡頭,“所以說老夫靠譜嘛,陪都那人聽了這藥,快馬加鞭便将趕過來了。”
“陪都?”林徑霜皺眉,“老頭兒,你說的人靠譜嗎?是幹什麽的?”
“老夫介紹的人自然也是醫師,只不過人家有錢,在陪都和都城都開了藥鋪。”
看他回答流暢并無作假的嫌疑,林徑霜這才有稍許放心。“藥在家中,三日後我送過來交易。”
溫絮瞪着眼,“你不會是想毀約吧!你要是騙老夫,我不僅把你毒死,把你那丈夫也給毒死。”
“三日之後,我拿藥丸,你準備好銀兩,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知為何,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這一日間,她聽到太多陪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