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小徒弟
小徒弟
在馮钰這裏吃過午飯,林徑霜便出發去第一個村子。她接過那頂置着長長白紗的笠帽,長袖翻飛,背着陽向他們招手離去。
夥計立于門外,看着她笑着招手也忍不住招手。他在鎮子上做夥計着許久,先前也在布莊做過幾年,接待的年輕女子裏也鮮少有這樣大方得體又有趣兒的。
夥計看着身旁一直等到背影消失才回鋪子的東家,不禁暗暗感嘆,什麽時候才能将林姑娘娶回來做他們的老板娘。
畢竟林徑霜一來,他們便有賞錢,還能往得意樓,糕三娘的鋪子裏跑,偷些嘴什麽的方便的多。
一路走去,各處稻田裏都泛着綠,周邊卷曲的黃葉也舒展開來,漸漸的多了生機。稻穗兒吸飽了水,趁着灌漿期的最後才開始沉沉的發墜。遠遠能聽見不知何處傳來的農民歌聲,倒是一副衣食豐足的好氣象。
第一個村子是離家最遠的響水村,一直走到傍晚時分才到,正巧趕上了村長家的晚飯。
一聽說她便是引來雨水的仙女兒,淳樸的農家人瞬間張羅着要殺雞宰鴨,好好犒勞這位保住收成的恩人。
“不用忙了村長,就吃點便飯,今晚還得跟你這借宿一晚,商量合作社的事,明兒一早再去下個村子。”
村長佝偻着腰,看上去是古稀之年,“合作,合作好啊,不至于我們剛拔完草夜裏就下雨,扔在田埂上的雜草全活了。還有我們這村子剩的年輕人不多了,您做社長能不能讓別的勞動力多的人也幫幫,合作一下,我們願意分點糧出來。”
林徑霜将社規往桌上一攤,“那是自然,合作社的本質就是讓大家互相幫助,可以将你們的訴求和報酬交換到各個合作社內部,消息傳遞就能互補,以後不僅是勞動力,還有好的種子,先進的技術都能交換。”
村長立刻喜笑顏開,屋門一響,進來一個有些眼熟的婦人。
“林姑娘,我們村兒的孩子都在外邊了,預備着您挑幾個好孩子。”
她立刻就放下碗,院子裏站的孩子大多沒讀過書,手裏還拿着趕羊的小棍兒。從五六歲的到十五六的都有,更有甚者将自家三歲剛剛會走會跑的小孩也塞了進去
“村子小,這幾年戰亂年輕人也少了,出生的孩子就更少。”老婦人站在一邊解釋道,生怕林徑霜覺得他們不夠上心。
孩子們從未見過生人,一個個睜大了眼睛盯着她看。
Advertisement
“你家阿娘呢?”她走到最邊上,約莫十二三歲的一個女孩兒,湊近了還能聞見身上透着一股羊膻味兒。
女孩兒并不答話,只竊竊低了頭。
“她是逃難來的,家裏人估計都死了,在咱們村上各家裏幹點活兒,我們每日給她寫飯食和住的地兒。她不怎麽說話的,您不如另選個孩子。”那婦人一面說一面拍那孩子幾下,卻任舊沒讓她說出話來。
“不用,就她吧,還有旁邊這個小男孩兒一起。你帶回去今晚好好洗漱一下,明早我便給他們上課。”林徑霜捏捏她瘦弱的臉頰,竟帶出一手泥。
到了晚間,小姑娘便被洗的幹幹淨淨的帶過來了。雖然膚色依舊黑了些,但亮晶晶的一雙大眼睛黑葡萄般水靈靈的。
“你叫什麽名字?”
她不答,倒是旁邊那個伶俐的弟弟上前一步,“她叫麗娘,我叫江生。麗娘今年十二歲,我今年十歲。我娘說今日我們就都算你的徒弟了,師父要教我們呼風喚雨。”
林徑霜不禁笑了出來,“其實你娘是騙你的,你看你們現在被洗涮幹淨,便是被供給我的童男童女,我吃了你們,便保這裏四季風調雨順。”
四只眼睛立刻看向她,尤其是一邊那位緘默的女孩兒,此刻終于好奇的看向她。
“你怕嗎?”
她搖搖頭,終于開口,“我才不怕,你若吃了我們保一方太平也不算是壞人。”
林徑霜招呼他們坐下,“那你覺得什麽才算是壞人呢?”
“壞人就是殺了我爹娘的人,他們并不為什麽就殺人。”麗娘擡頭道,一雙眸子在燈下并不透出悲喜。
氣氛一瞬間沉默下來,林徑霜不知說些什麽,戰後遺孤的悲哀總不是一句兩句就能安慰好的。門外幾聲響,一個大娘送了些筆墨進來。
“林姑娘,您半夜不回去,家中夫君不會說什麽吧。”這裏的婦人多是相夫教子的多,像林徑霜這樣外出經商的有,但稀有的很。
“沒事,我來時打過招呼了。”實則是和隔壁的焦大娘打過招呼,她會代為傳話。
她撚過幾張雪白的宣紙,“我的教學不必這些,都是帶她們去看的多。”
麗娘卻執筆,“師父說的,我們記下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師父無空的時候我們便能自己溫習,若有疑問便記下來再問。”
婦人摸着麗娘的頭,“不想這小啞巴竟還有如此覺悟,咱們村子以後可靠你們倆了。”說罷笑着退出。
教學從最基本的名詞解釋開始,一直到深夜,林徑霜才将将停住了。麗娘尚且在奮筆疾書,另一個年紀小的已經趴桌上迷迷糊糊了。
“好了,今日便到此,明早天亮之前跟我起來看天氣。”她随手将毯子蓋到睡着的小孩身上,讓他去隔壁廂房睡覺,又向麗娘招招手。
“今夜你跟我睡。”
那雙忽閃的眼睛閃出一絲不可思議,好像不大相信。
“男女有別,難不成你想和他睡一塊兒?”林徑霜款步走到鏡前開始拆發,身後跟了個畏畏縮縮的人。
她鋪好了床榻,地上的女孩兒還在躊躇着,“放心,我不吃人,剛剛是騙你們的。”她拍拍床鋪。
蠟燭熄了,女孩兒輕輕坐在榻邊,良久才卧倒在榻上。
“師父,我八歲時阿娘就死了……已經四年沒有睡過床了。”哽咽聲從耳邊傳來,枕畔濕盡。她為了吃口飯,每日間給別人放羊,夜間就睡在羊圈中。
那雙本該白白淨淨的手,因為每日持鞭放羊變得幹燥開裂。林徑霜握住她的手,這個新收的小徒弟身世凄涼,剛剛卻學的極其認真。
“麗娘,如果你願意學,師父會将所有的本事都交給你。以後的日子裏,你可以睡床,可以像師父一樣憑自己的本事吃飯,可以救更多可憐的孩子。”
十二歲的身軀因為營養不良,此刻縮在她懷裏只瘦弱的一團,終于找到一個可以傾瀉生活艱苦的人。
睡意朦胧間,林徑霜感覺那孩子拿了自己的手置于懷中,悄聲喊娘。
天尚未亮,林徑霜先起床,隔壁的嬸子已經開始開始煮早飯了。隔壁小江生還在睡覺,正打招呼間,身後一只腦袋探出來。
“師父,要看天氣了嗎?”昨日一夜,麗娘在她身邊睡得極好,是許久未曾有過的溫暖與放松。因此,她也對林徑霜親近許多。
“等天再亮些能看見雲就可以,你去把小江生喊起來。”
她打算帶着這幾個孩子邊學習,去往下一個村子時也帶上他們。相互間認識一下,也好互相交流進步。
“看天氣不僅在雲,也在太陽地形,就是昨夜我教你們的那些。譬如日出東邊但午後落雨,要考慮雲,風向,空氣濕度等等。”
江生打着哈欠,全靠麗娘聽得仔細。吃過早餐,林徑霜便帶着兩個孩子去往 下一個村莊。一路上邊教知識一邊完善合作社事宜,倒是發現麗娘是一個管理的好苗子。
七八個村子上的孩童裏,數麗娘最用功。其他孩子有的害怕林徑霜,有的過于調皮搗蛋,唯有麗娘聽話又貼心,還能管住這幫半大不小的孩子。
“我不在的時候,他們吵起來了,你要做出大師姐的模樣,讓小江生幫你。”短短幾日,這是幾個孩子吵得林徑霜頭疼。
算算日子,正是兩日半,她讓孩子們各自結伴回家,将準備好的資料交與麗娘。
“這裏的一封圖紙是這裏方圓百裏的地勢圖,有高度,有小字注釋,我畫了好幾個晚上。按照這三日我教給你的,你一面抄錄一面細細吃透了,再把抄的副本給那些孩子都散一散。”她打算每七日在每個村子循轉講課,算下來半年之際簡單的看天象便可以學會了。
幾日相處,分別之際麗娘還有些不舍。“師父,我送你回家吧。正好認認路,有不會的還能去找你。”
一衆孩子得知終于能回家,迫不及待便往家跑,只剩下這兩人。
“好啊,那今夜你歇我家就好,明日一早我去鎮子上正好把你送回家。”林徑霜牽着她的手,終于走上回家的路。
“師父,聽別人說你成親了?”
她正愁苦呢,不知家裏那人三日未見要耍什麽脾氣了。麗娘這麽一提醒,她愁眉苦臉道“是啊,就是脾氣有些大。”
“我看可不是,師父的夫君能這樣支持師父在外面做自己的生意,是很通情達理的人。”
午後的幾個時辰,正是最熱的時候,路邊的柳樹枝葉被曬的蔫蔫的垂下來。
“師父,我有個問題。”麗娘突然扯扯她的袖子,翻出那張圖紙遮住了臉頰。待她偏頭彎下腰來才悄聲說,“有人跟着我們。”
她神色緊張,“不是農人,我父母死時将我藏在柴火堆裏,外面就是這樣的聲音,我不會忘記的。”
私下寂靜,連鳥叫聲都沒有。麗娘握緊了拳頭,一雙眼裏因為恐懼蓄滿了淚,“師父,我會保護你的。”
林徑霜心中卻了然,是陪都的人找來了,那些一心想将傅之安置于死地的舊臣尋到了這裏。
草間跟着的人自然發覺跟蹤被發現了,刀劍聲響起,頃刻間稻田裏襲出十幾人,铠甲刀劍凜然,日光下泛着森森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