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燈眷長空
燈眷長空
天邊的緋色漸漸隐入雲煙,最亮的一顆星星開始閃爍光芒。鎮外的空地上聚集了好些人,鎮上為數不多的年輕人幾乎都聚攏于此,賞剛入太平的美景。
街邊挑擔的貨郎早就占好位置,周邊圍了一圈紮着沖天辮跑來跑去的娃娃。
馮钰小心抱着那只大大的燈眷長空,長長的桶身,濃烈的硝石味,跟着半米遠的林徑霜可以清晰嗅到。
鋪子裏的夥計們擡了一箱各色小煙花,有如燈籠挂紅的那一款發了些給場地裏的小朋友,火樹銀花般的在場地預先放起來。引來一片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而這場煙花的主人,正神色緊張,将懷中珍寶般初具雛形的燈眷長空放入場地中央。三代人的心血,均凝聚于此。
零碎的小煙花燃盡,衆人空出一大片場地,靜靜看着那顆堪稱巨大的煙花。
浸了燈油的引信略微長,馮钰接過夥計遞過來的火折子,小心引燃。
蜿蜒的星火在黑暗中逐漸靠近,于紙芯過硬處暗下去,短短幾秒的昏暗能叫人緊張到窒息。好在過一下,那暗紅色的火星又繼續出現在下一處地方。
引信燃盡,而後是長久的寂靜。人群中安靜的可以聽見針尖落地的聲音,太陽落了山不算太熱,可汗珠卻一顆又一顆從馮钰的額頭泌出。
他知道煙花內部的巨變,驟然升高的溫度,逐漸積壓的沖力,這些都使他分不出一個眼神給周圍。
——砰——
一聲沖天的巨響,逐漸在空中拉出尖細的鳴叫聲,一直升到空中,再聽不到空氣與逆行異物拉鋸的尖鳴聲。
暗色的天空好似湮滅了那個射上天空的花,長久的安靜着。人群中開始有窸窸窣窣的暗語,有的說這個煙花爬太高,空中給吹滅了,有的說馮家的煙花今年終究還是出了啞炮。
可唯獨馮钰靜默着,仰頭看天。
“馮钰,哪有一次就成功的……”林徑霜牽着他的衣袖,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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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道,他眼中卻亮起光彩,反握住那只牽着他衣袖的手,眼睛卻一瞬不瞬盯着空中。他感覺到了,感覺到雲層之上的變化。
下一瞬,便如天明般,冷月身旁那朵缥缈着的雲,它的上方綻出朦胧的光彩。猶如雷電之夜,在雲層之上的暖色閃電。
接着是潑雨般的噼啪響聲,一朵巨大的煙花炸裂在空中。從雲層中間掉落,如同墜入凡間的流星,帶着火星在夜空中燎原。
流蘇般的星火墜下,馮钰的手攥的很緊,林徑霜擡眼望去,卻在周邊暗湧的人群中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漆黑的眸子幾乎融于黑夜,盯住她與馮钰交握的那只手。漫天的煙花散落,暖色蔭罩着整個人群,他微微冷笑了一下,而後消失在人群中。
煙花在空中的第二次燃爆久久未至,卻在足夠低的地方迸裂開來。四濺的滾燙火花即便在空中迅速降溫,可落到人的衣服上也會有微微的焦了一處,若是打到臉上便有剎那的灼痛感。
她是想跑的,本能的走,去找那個消失在人群中的人。
人群中爆發出孩痛和年輕的姑娘們歡樂的尖叫,火花的溫度已經很低了,不是很痛,卻制造了快樂的混亂。
一張頗厚的外裳将她困住,目光所及之處是漆黑一片,能聽見從天而落的火星落到外裳上清脆的碰撞聲,周遭的喧嚣都似遠離了一般。
她聞見外裳上浸着股硝石味,衣物蒙在頭上被馮钰護進懷中。
黑暗中,她仿佛又看見那雙帶着涼薄之意消失在人群中的眼眸,是漫溢而出的失望和自嘲。
她曾有過無數次的猜想,那個與她假扮夫妻的人或許喜歡她。但身體的傷口愈合,腦子卻一直記得這都是拜傅之安所賜。所以她裝聾作啞,所以她不會接受。
無數個夜晚睡前,她回想這一天的經過,也常常為他感動。一個君王,竟能忍受到如此,日夜在田中耕做,回到家心甘情願的做家務,比一般的男人要好上許多。
被她否定一次的情意,第二次出現會更加迅猛。
比如那幾只橙黃的熟杏被包裹在地頭的布袋裏,小心翼翼地揣回家問她好不好吃。其實那不過是同村人的惡作劇,汁水豐盈卻酸澀至極。在他期許的目光裏,她啃完了所有的杏子。
其實內心是有些愧疚的,因為即使知道甚至感動,也要拒絕,去算計他來謀求自己生存最大的利益。
有時她也會想,如果是個鄉野村夫,那麽假戲真做算了。
外裳掀開,周遭又是一片黑暗,各處歸家的人們打着燈籠散去。有認識的人,向馮钰道賀,說何時這燈眷長空真真的上了貨架,也得買一個回去放放。
男人此刻才放松下來,揖手向她道謝,“如姑娘所言,今夜果真無風,高空中才得如此效果。來日改進,必還請姑娘賞煙花。”
他提過夥計手中的一盞燈籠,“今夜是我的事耽擱了,天黑路難走,我送你回家。既然令堂脾氣不好,我也準備了些謝禮,只叫她不要怪你。”他拎出一只鼓鼓的錢袋,看着比昨天的定金還要多。
“不用了,你把燈籠借我,我自己回家就是。”她一手接過錢袋,一手接過燈籠。
“你晚上送我回家,知道的說生意關系,不知道的定會說閑話。我一個姑娘家,如何再生活下去。”
馮钰愣了一下,讪讪笑道,“是我沒考慮清楚了,抱歉。”
其實他也知道用不上這麽些錢,只是想去看一看與她一起生活的母親。改日再補上禮物,叫父親去她家走一趟。
他是做煙花的,實在明白有些東西有如長空上鮮花一瞬,捉的住便留下了,捉不住的只能後悔一生。
人群散盡,馮钰也帶着鋪中的夥計回去散新品成功的喜錢,一人十個銅板。
一盞孤燈留在鎮外,一刻鐘前還熙熙攘攘的地面上瞬間空曠下來。
她知道傅之安來了,便執了那盞燈守在那裏。盈盈豆火顯得格外清冷,随着月亮遷移格外瑟縮起來,她抱着馮钰留下的那件外裳不知等了多久。
脾氣真大啊!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蹲守在原地。
約莫到了下半夜,那盞燈在她好不容易的守護下終于還是滅了。
沒有燈,雲層蓋住了月亮,硝煙味彌漫的空場地上,她連哭都不敢大聲。
她縮到牆根底下,卻聽見有野獸腳步聲,與地面摩擦撚沙子的聲音停頓幾處又繼續向前,似乎就在她的不遠處。衣衫蓋到了頭頂,也擋不過逐漸靠近的腳步。
或許她今夜便要斷送在這裏,早知如此,她出來賺個屁錢。懷裏馮钰給的那一大包銀子,一個子兒都還沒花出去呢。
她開始後悔,後悔沒躺家裏接受傅之安的全套服務,後悔那麽一個美男,她竟然看着無動于衷。
那東西到了她身前,似乎在确定些什麽。
下一瞬,她整個人便淩空而起,耳邊是粗重而焦急的呼吸聲。
“為什麽不回家?”他嗓音沙啞,撲面襲來半夜趕路的疲憊感。
心髒像是停跳了一瞬,林徑霜後知後覺的勾住他的脖子,“那你不是來接我了?我等你帶我回家。”
手上的燈籠掉到地上,報複似的将眼淚鼻涕全部擦到他的衣服上。
“誰說我來了,我在家裏,你看錯了。”他一把揪住懷裏髒兮兮的人,才放下來那一瞬,地上的人便猴子一樣爬到了他背上。
“那你在家肯定睡飽了,你背我回家吧,我一夜都沒敢睡。”
她心安理得,甚至在他背上縱身躍了兩下催促他快點走。
心中積壓的氣壓瞬間消失殆盡,他确實是來了,再看見煙火下她與馮钰握在一起的手,他覺自己就是個笑話。
他實在做不出當場上前質問的事,便氣沖沖回了家。而後的幾個時辰裏,他燃盡了家中的蠟燭,想着如何與她一刀兩斷,讓她好好和那個噼裏啪啦的小子在一起。
待到月上中天,他愈發着急。一個女子半夜不歸,這兒也沒有山賊野匪,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他的妻子,竟然夜宿在別的男人家裏。
出家門的時候,他順了一柄柴刀挂在腰間。如果真如此,那便閹了那不知輕重的男人,再把林徑霜帶回來鎖起來。
強取豪奪罷了,哪個君王不留下些宮牆轶事呢。
可氣沖沖趕過來,便遠遠看見那盞羸弱的燈籠,縮成一團的人一邊打着瞌睡一邊努力護着那将要滅掉的燭火,他的氣早已消了一半。
他緊趕慢趕還是沒能在燭火滅掉之前到她身邊,在漆黑的場地裏尋一只迷失了路的野貓。找到她的那瞬,來不及思考,便将人滿滿抱于懷中。
待到她涕泗橫流的擦到了自己身上,竟奇跡般的一點點都不生氣了。唯有辛酸的傷口,還汨汨的冒着酸水,企圖她更多的柔軟。
他曾執掌過幾萬軍士的大營,雖不說輕輕松松,卻也是按部就班從未出錯。可現下這一個人,卻叫他焦頭爛額,打罵不得還得捧着。
“明日還來嗎?”他輕聲問道。
可背上的人已迷迷糊糊的睡着,垂在肩頭的手尤拎着那袋鼓鼓的錢袋。
“……過幾天……成親……”她在耳邊咕哝道,一手勾住他的脖子。
托着她的手一緊,将人從睡夢中勒得哼唧一聲。
沒想到放煙花那小子手段這麽強,才幾日便哄的她成親,明兒便去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