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兩
三十兩
一天的勞作結束,田埂上堆積着被拔出來蔫掉的稗子。太陽下了山,農人們陸續回家。
林徑霜倚着門,在終于消散些的暑氣中吹着一絲過門風。
小路的盡頭,她那個便宜夫君鬼混到現在還沒影呢。
手裏最後一點豆角扔到藤籃裏,才到門口便聽見焦大娘在裏面壓低着聲音教訓大爺。
“什麽!?小傅去了趙府!你咋回來不說,你看着咱閨女受欺負?”
一陣鍋碗瓢盆瓢盆動作聲,而後大爺出來看見門口的姑娘,老實巴交的搓着手。
“阿霜啊,你要相信小傅他不是那種人。”
然後帶着身上擀面棍子拍出來的一道面粉痕跡去庭院裏劈柴,嘴上說着,表情卻完全出賣了他。萬一今天一夜小傅沒回來,明天是帶着柴刀和老婆子一起上趙府,還是攔一攔老婆子的菜刀呢?
門口正苦惱的人一拍腦袋,嗨呀,日子過多了竟然當真把自己繞進去了!
傅之安他是個君王,就算三個月裝的再像真夫妻般你侬我侬,那也是假的。以後離開了這裏,別說一個村裏的趙閑娘,就是張閑娘,李閑娘,一口氣娶七個也娶得。
她還擱這兒郁悶呢,輪得上她嗎?等那一千金到手,她直接跑路就是了。
往後宮牆一鎖,他做他的開國君主,她擺她的小攤子算天氣。
飯桌上一片寂靜,胃口是出奇的好,綠油油的一盆炒豆角她吃得格外香,還不忘給老夫妻兩個夾幾筷子。
老兩口面面相觑,心中愧疚。不久之前他們還以為人姑娘要跑路,到頭來是小傅先守不住。
終于在焦大娘嘆了第十一口氣之後,“啪”,筷子往桌上一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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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對面的林徑霜筷子上的豆角落入碗中,一臉震驚。
“走,閨女,咱們不受這個氣,阿娘帶你去讨說法。”
“一個混小子配上一個不知檢點的狐媚子,鄉下人也得要臉吶。今兒咱們就去掀了那倆的被窩,可憐我大病初愈的閨女,受了這老些罪被窩還沒捂熱呢,男人就跑了!”
焦大娘是個暴脾氣,立即就點起了那盞簡易的燈,搜羅了家裏所有的蠟燭揣懷裏。末了還去廚房抄上那把一年到頭都剁不上幾次肉的菜刀。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等她牽起林徑霜的胳膊準備動身,這傻姑娘嘴裏的豆角才勉強咽完。
“咱們這是去幹嘛?”
焦大娘一臉正義,“不忠不義的人,剁了他們就是!”
林徑霜咽了咽口水,好像古代殺人也是犯法的吧。
“其實,阿娘我覺得……”還未說完便被焦大娘犀利的眼神止住,仿佛她現在這麽平靜本身就是錯的。
“阿娘,我覺得,咱們問趙家要些錢肉做賠償就好了。”她盤算着改善一下生活,反正平日裏活兒都是傅之安做的,睡覺雖是一張床也是規規矩矩的,她也沒損失什麽。
一定要說的話,就是恐怕以後家裏少個勞動力,不好賺錢了。
“五十兩銀子,半扇豬肉,阿娘你覺得如何?吃不掉的咱們直接去鎮上賣掉。”
這下好了,屋裏鴉雀無聲,不僅焦大娘看怪物一樣看着她,連大爺也放下了手中的柴刀。
他們怎麽沒想到?
啊不是,她怎麽能這樣想,那可是她的幸福啊!
可這還不夠,關好的大門此時被推開,那麽一張俊秀到人神共怒的臉探了進來。
“我出現的好像不是時候啊。”
酸澀而陰陽的語氣一出,燭火下風塵仆仆趕路而出的汗珠就這麽滴到地上,在如此安靜的氛圍裏铿锵有力。
下一秒,焦大娘和大爺匆匆去收起手中的武器,試圖掩蓋剛剛他們想去砍了他的事實。
又只剩下林徑霜一個人,不止是安靜和尴尬,她還試圖尋找屋裏能夠作為武器的器具,以免她待會兒對于傅之安的暗劍應接不暇。
果然,他開始掏武器了。
懷裏鼓出的沉甸甸的一坨,千鈞一發之際,她握住了桌上那盤盛着豆角的盤子。
到時他懷裏的武器一出,她便将這盤所剩無幾的豆角和豆角湯撒到他的眼睛裏,趁機逃跑!
出來了!略微古銅色的劍柄!
“我今日回來的略晚,難為你擔心我了,還想着帶着人去救我。”他話是如此,嘴角卻噙着冷笑,殺人的氛圍裏甚至充滿了酸溜溜的氣味。
“你說要去鎮子上買小衣,我去趙家讨了些工錢。我們買綢緞的,買最好的。”那串沉甸甸的,古銅色的銅錢擺在了桌面上。
林徑霜愣住,心中釀起一絲愧疚。手中傾斜着的豆角盤被扶正,止住了将将要漏到地上的湯汁。
傅之安走到了她的面前,垂眸默視着那盤剛剛還被默許成為武器的豆角。
“娘子還是這麽笨,連武器都選的別具一格。怎麽,我有教過你用豆角湯來襲擊人嗎?”
剛回到堂屋的老夫妻兩人聽見‘武器’和‘襲擊’等字眼,瞬間将兩人分開,一邊打着圓場。
“哪有?我就是怕你餓了,這不是端着豆角準備給你盛飯嘛。”
在傅之安這裏,命得自己掙。
她乖巧的盛了飯,伺候着人吃完,而後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焦大娘的家裏。
“阿娘,如果你明天起來發現我死了,一定記得給我燒紙。”她可憐兮兮的握着焦大娘的手,眼中的小珍珠将落不落,十分令人憐惜。
“不會的,阿霜,你要相信小傅他是個疼老婆的好男人,他不會做什麽的。”
焦大娘的手還沒附上去,那個好男人便把他很容易就放棄自己的小妻子扯走了。
只住在隔壁,幾步路的路程卻叫林徑霜心驚肉跳,路邊的石子将她絆得一個踉跄。正想叫傅之安慢一點,一只臂膀便橫過腰間将整個人箍起來。
臂膀上的肌肉梗起,帶着怒氣幾步便跨入了自家的院子裏。一腳便将房門踹開,把懷裏掙紮的人扔到了榻上。
林徑霜心中恐慌,這不對啊!他現在不是應該拔出劍對着她的腦袋嘛!
燭火燃氣,那張鬼魅般的臉近在眼前,将她吓得大叫了一聲。
窗戶上能看見隔壁焦大娘家關了門窗,滅了燭火,盡量抹滅自己存在的痕跡,将時間留給兩個小年輕。
一根燭臺上燃着一根短短的紅燭,蠟油滴到床頭的案板上,簡直是在煎烤林徑霜的心。
“你今天很不聽話。”他身上還穿着髒兮兮的藍色土布衣,打着布丁的前胸後背上針腳稀疏,與補給她的衣服有着天壤之別。
“為什麽把我丢給別人,三十兩銀子,你就不要我了?”汗水從起伏着的胸膛上滑落,和林徑霜的淚一起在粘着泥點子的衣服上留下一個又一個深色痕跡。
他又上前幾分,清冷的一張臉上全然是燭火染上的瘋狂之色。
“你中午說的,小衣破了個洞。既要我掙得錢去買,不如讓我檢查檢查,看看那洞到底破在哪兒。”
為君者,治國安邦,除了兵書他也不間斷在讀聖賢書。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這是他從小就明白而遵守到大的道理,軍營裏的粗漢子們時常開些葷玩笑,他也是避之不及。
唯有今夜,他将過往的,所謂聖賢的,棄之如敝履。
他扣上藕色的細繩,感受到她滾燙的眼淚,将緋色印上她的脖頸。
直到心頭怒火掃過,她毫不留情的掌掴上臉,在燭火下蜷縮成了一只毫無安全感的小獸。
“你別這樣,我怕……我害怕你。”
像是一場暴雨落在心間,他瞬間熄了氣焰。多麽糟糕,他忘記了他們尚且是假扮的夫妻,唯有他一人沉溺其中,要求起夫妻間的忠貞不渝。
她哭得喘不過氣,卻害怕他伸過去給她拍背安撫的手。
随着燭火熄滅的,是兩個人之間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一個人抱着被子使勁往裏躲,一個人僵硬着身子滿是後悔。
天色微亮,林徑霜恍然驚醒,卻發現身邊床鋪早已微涼。
屋外已無聲響,桌上如往常一樣擺着清粥和雞蛋。昨晚的事,不止她一人想要落荒而逃。
見她出門,焦大娘随即便迎了上來,好像是特意在外等她的。
“阿霜啊,昨夜沒事吧。”她将眼前的姑娘翻來覆去的檢查,生怕找到一個傷痕。
“我沒事。”
”今早小傅交了這一大串錢給我,讓我帶你上鎮子上買些好的。”焦大娘看着她恹恹的,憋了許久終究是說了出來。
“阿霜,終究是我們不大對,小傅于我們不是一日兩日了。怎麽能因為一日晚歸就懷疑他,甚至想拿他和李家的換錢。換做任何一人,怕是都要寒心的,況且小傅是真真把你放在心尖尖上。”
她拿出一打銅錢,用紅繩穿成了一串,沉甸甸的在桌上砸出一聲悶響。
“李家富有,他家老爺卻是十裏八鄉最小氣的。哪家人家拿錢去不要受一頓挫磨才能拿幾個銅板回來。小傅他帶了這一長串回來,定是吃了不少苦,回來聽我們這些涼話定是傷心了。”
林徑霜不說話,她不願再回想昨夜的破事。
自從到了這裏,沒有一日是不想從這裏回去的,她不想參與這些事,不想和任何人留下關系或者羁絆。可每一日過去,每一次日升月潛,她都要認識新的人,仿佛宿命般與一波又一波的人交際。
她害怕極了這種感覺,被控制着留下自己的痕跡,在時空中作繭自縛,從此不得離去。
有時終于清醒,卻也讨厭極了自己置身事外。就像一個冷酷的人,無論面對什麽樣的熾烈感情也只能無動于衷。心中升起的一個又一個小芽,在每一個夜晚裏親手掐死。
如同現在,她不能否認這些日子裏受到的照顧,寵溺,她感受到了,有時心動了一瞬,卻極其冷靜的旁觀這份感情。
“焦阿娘,我們去鎮子上吧。”
去鎮子的大路上,她遠遠的經過那片稻田,一眼就看見那個彎着腰在田中勞作的人。
慌忙的躲過眼神,遮掩住自己忍不住望去的眼神。水田裏一只白鷺飛過,直起的那道身影心有靈犀般向她這邊望來。
不只是頭暈還是什麽,那身影踉跄了一下,很快又彎下腰去拔草。
林徑霜低着頭,記得昨夜撫上她脖頸的手很粗糙,如同帶着倒刺般。明明是那樣身份金貴的人物,如今也肯吃這樣的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