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剖白
剖白
正暑的熱氣将那張嬌靥蒸得發白,饒是價值不菲的胭脂亦未能遮住。她急的幾乎落淚,貝齒咬住嘴唇,好一副受了欺負的模樣。
“不是的,是家父,家父讓我來告知。近期大旱,願聘你夜間給稻田放水,每晚三十,不,四十文錢 。”
這是一個半真不假的謊言,她那親爹分明是十裏八鄉最摳門的人,晚上不過是給稻田開個缺口放水,只應允了十五文。
可是她怕傅之安不肯,便自己掏了剩下的二十五文。
驢背上的老頭轟然笑起,“哎呦,這麽便宜的事老夫怎麽沒攤上。”
他原本覺得剛剛土屋裏的姑娘有些不識好歹,如今倒是有些理解了。守着這麽帥的一個郎君,外面具是些豺狼虎豹。一旦男人起些壞心思,所為的愛便如潰堤蟻穴,傷她更深。
他觑着傅之安,男人不自愛,猶如爛白菜啊!
“好,我去。”
剛剛面色煞白的姑娘家緩和了表情,斜着身子緩緩行禮,故作姿态的起身離去。楊柳步袅娜多姿,将暗藏的心機昭示出來。
溫絮瞪大眼睛,“你就這麽答應了?”,他的胡子差點都竄起來了。
所以剛剛的退避算什麽?算郎有情妾有意的推拉嗎?
什麽一千金,他要幫那個小娘子賣兩千金!三千金!
早些離開這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負心漢!
驢背上的人不安分的扭動着以消心中憤懑,座下的小青驢亦不安穩的扭着頭不願往前走。
“內子吃藥,傷了身體需要吃補品,這些都要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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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之安一扯缰繩,棕褐色的瞳孔冰涼掃過,瞬間将亂動的一個人同一只驢制住。
“你的診費并不便宜,還要騎青驢。”他轉身,牽着安穩下來的驢健步向前走去。
“今日的芙蓉糕全被你吃了,她還未嘗到呢。”
明明陽光正好,溫絮卻在驢背上打了個哆嗦,他怎麽感到這麽冷呢。
他一個名醫老人,騎青驢怎麽了,吃芙蓉糕怎麽了!
回到家之時,早上出門前洗好的衣物已被林徑霜收起,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一件一件折起來。
“這些等我回家來做就好,肩膀上的傷會痛。”
“沒有啊,我的傷都好的差不多了。”
肩膀上的傷并沒有傷及筋骨,只是皮肉傷。那時連着箭一同射來的小蛇咬的一口,也吃了剛入寨時朝客給的蛇藥,無甚大礙。
現下她身上還剩下一顆假死藥,一瓶控制蛇蠱的藥粉。
她打算賣掉假死藥,只是那瓶在地牢中一同給她的藥粉不知還有沒有用。畢竟,那些蛇連同控制蛇蠱的朝客一同死在了大火中。
她心下不寧,每次想到這些,總覺得有些心痛。
她于生死之際見過伏黎,那個鮮衣怒馬的中原劍客愛上了儒雅的外疆少年,卻依舊将生命獻祭與心中的大義。
留存在身體中的記憶又像是活了過來,強行将她帶入那段悲劇中。
前一秒謙謙君子的朝客,。後一秒帶着殘缺不變人形的身姿向她伸出手,肩膀上只剩半截的小青蛇也吐着信子。他在邀請她一起,邀請她身體裏的那段記憶占有她的身體。
“你怎麽了?”
傅之安的竈臺處舀水做飯,轉身卻看見那滴晶瑩的淚滑落在陽光下。病中單薄的身體陷在躺椅中,那只伸向半空的手近乎透明,似是要抓住誰。
不知為何,他有些後怕,快步走到她面前握住那只如蝶翼般就要飛走的手。
林徑霜回過神來,仿佛大夢一場的驚醒,血腥的遺體似尚有餘溫在手。
再開口,聲音竟帶着歷經滄桑的喑啞,“他帶我走……”
聲音陡然顫抖起來,帶着哭腔,“我……我還記得朝客和伏黎的事,我有伏黎視角的記憶。”
她慌亂開口,這幾日,思念猶如潮水般湧來。盡管她知道這是屬于伏黎的思念,卻絲毫控制不住,只能任由發展。她如同洪水中的一葉小舟,飄蕩在情感的洪流上,稍不慎便會迷失。
理智控制思緒,情感卻一發不可收拾。将她的思緒分裂,一個叫她做林徑霜,一個叫她做伏黎。
“我很難過,我每每想起那日朝客身死,腦中總有一個聲音。她說我該難過,我該愛上他,我應該和他死在一起。”
“可我是我自己對不對,可我腦中多出的這段記憶怎麽辦?”她捂着腦袋,多日夢魇的惶恐籠罩心緒。
眼前人痛苦至極,如同小獸般蜷縮着單薄的身子。
傅之安只得握緊她的手,試探着用身子包裹住她,企圖在空虛不可信的世界中給予一絲依靠。
他站着,卻半摟着懷中人,将自己私心保留的秘密全盤托出。
“對不起,是我瞞着你。那個解藥只能解情蠱,剩下的記憶不能消弭,只能等一個你生命中足夠重要的人,和你一起把它覆蓋起來。”
他一只手拂過她汗濕的額頭,混着淚珠的汗将發絲縷縷黏住,脫力的臉頰蒼白,愈發顯得楚楚可憐。
他擡眸,向來高傲的人此刻帶着小心翼翼的詢問,“你要等一個很重要的人,我會陪你一起好不好。”
如果之前是利用,是試探,那麽在救她時已然交付傾心。村中的生活,教會他如何照顧病人,如何作為一個普通男人照顧妻子,養家糊口。
他脫去少年君主的外衣,釋去君王的責任,第一次學着做村夫,第一次學着插秧,第一次給別人牽驢,第一次将一包糕點放入懷中走三裏地。
太多的第一次,當青澀除去,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內心炙熱的跳動。他高興得很,學會做她的夫君,習慣夜晚的榻邊有她。
他不是剛愎自用的昏君,連同感情也能光明正大的說服自己。
他就是愛,如何?
守護一個人,然後占有她的記憶,他有這樣的自信,去取代去呵護。
“阿霜,以後的每一天,我都陪你一起,一直到沒有夢魇出現為止。”
陽光落入地平線,斜斜的将光線鋪灑到兩人身上,黑褐色的瞳孔變得透明清澈,似乎一眼便能望進心底。
他俯身将人抱進懷裏進了屋,不知她有沒有聽清,他都認了。
以後有大把的日子,他可以一點一點叫她認可。
放入榻上的人很快閡眸睡下,恐懼和被思緒控制的感覺過于壓迫,連傅之安的那番話她也并沒有完全聽清,只是恍惚間聽見有人叫她阿霜。
夜幕降臨,村中的雞鳴狗叫漸漸停息。
床頭的短蠟奢侈的點了兩根,明晃晃的照着榻上人。林徑霜手中捧着一只碗,磕破了一個口子的破瓷碗中是雪白的粥,熬到每一顆米都爆出茸茸的口感。
傅之安便在一邊守着,手中拿着一方洗幹淨的帕子,預備着她吃完擦嘴。
“你盯着我看做什麽,你沒吃晚飯嗎?”
她睡醒便将傍晚夢魇之事忘了大半,只記得好像有人表白心意。
其實她也不傻,便他不說,她也能猜到幾分。這些天傅之安待她用心,遠遠超出了假扮夫妻的界限。
可她不願意去懂,就算心意是真,又能延續幾何。她才不要遇到一張好看的臉,一份稍真的心意便将自己全盤托出。
空碗放入他手中,再接過擦嘴的帕子,用完扔回他懷裏。
這才幾天好日子,享受便是。
“你能一個人待家裏嗎?我得去給李家的稻田開渠放水,你……要一起去嗎?”他熟練的将瓷碗刷淨,手帕放入明早要洗的盆裏泡着。
榻上的女子大剌剌的半躺着,俨然一副地主監視長工的模樣。
四目相對 ,她又改成一副心疼模樣,極有天賦的雙目含淚,眼底卻不見一絲感情,“這麽晚了,還要出去嗎?”
“是我拖累你了。”
盡管一眼就看出她在做戲,可傅之安還是忍不住高興。
她在心疼我,不知何處來的心底話音叫他歡喜。
“沒有拖累,只是開渠放水并不累,一會兒就行。”
似是燭火的原因,他眼底泛着暖色,劍眉星目掩在發絲中愈發溫柔。倒叫林徑霜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确認眼前這個幾乎認不出來的人。
門剛開了一條縫,涼風便從屋外襲來。今夜沒有星星,唯有月亮模糊不清。
林徑霜披衣下榻,剛到門後便感受到空氣中加重的濕氣。
籬笆隔壁的燈火驟然亮起,木門吱啞,幾乎是一瞬,身上便橫過一件寬大的男子衣物。将只着裏衣的林徑霜兜頭包起。
衣物上只餘淡淡的皂角味,細細嗅來能聞見他身上時常熏香沁入身體發膚的柏香。
她鑽出一個腦袋,看見隔壁的焦大娘正一臉笑意看着她們,那笑意甚至帶着些過來人的鼓勵。
轉頭一看,是赤着上半身的傅之安與她面對面。
“我沒來得及。”夏季只着單衣,事發突然,他只能脫了自己的衣服,總不能叫她被別人看見只穿單衣的模樣。目光掃過她頸間的那根藕色細帶,腦海中驟然想起那株繡在小衣上的蘭花草。
面前人紅了臉,精壯的上身随着逐漸加重的呼吸起伏。
眼見着兩人都要落荒而逃,隔壁的焦大娘終于發聲。
“阿霜,小傅,你們也去地裏放水呢。”
焦大娘的老伴走出來,沉默寡言的帶上鋤頭,低着頭讓焦大娘給他整理衣物。
“你等一下。”她牽着面前穿上衣物正要一起出發的傅之安。
“怎麽了?不敢一個人在家嗎?”
對上他關切的眼神,她倒有些不自在。
“要下雨了,今晚是一場大雨,不用去開渠放水。”
帶上探究的目光看來,眼底卻是數不盡的笑意,她又心疼自己了。
她遲遲等不到他的回音,只有一雙深情眼看向她愈發陶醉。
這就是戀愛腦嗎?他把情蠱種自己身上了?
“大爺,我娘子說今夜有大雨,不用開渠放水了。”
在籬笆門外等着的大爺遲疑着,他們這裏的小鎮子上就沒有說準天氣的能人。鎮北的李瞎子原本高價給村人耕種提供天氣預告,一場錯誤的大雨沖了村中幾百畝的稻子,他被打斷了一條腿,便只做些給人看風水合八字的生意。
農耕的人,對于天氣轉變極為謹慎,傳播假消息的人造成重大損失的都會受到極大的懲處。
“小傅,這可不敢亂講,要是稻子幹死了,你倆在這可就住不下去了。”
林徑霜心下微動,在這個沒有機器加持判斷的古代,她也不能百分之一百的确定。
“沒關系,阿霜,她很擅長這個。”
悶熱的晚風中,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在黑暗裏緊緊攥住。
她第一次清醒着聽見他叫阿霜,并不如意想中的震驚,而是像一滴清露悄無聲息的沒入水中。尚未來得及回味,便已将香味傳至每一個角落。
有星點的螢火蟲飛來,萦繞在烏黑的發間,如同別致的發飾。朦胧夜色中照亮他的眉眼,絲絲入扣至人心弦。
他說:“我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