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千金
一千金
一扇破漏的木門,将他擋在門外。
算了,等他送郎中回鎮上時詢問一番便好。總不能跟病人起争執,和她争什麽呢。
屋內,兩人對坐于桌前。尚且溫熱的芙蓉糕被推在桌面上,漸漸散掉熱氣。
“不知您怎麽稱呼?”她将芙蓉糕往對面推一推,能聽見分明的一聲咽口水的聲音。
“老夫就是個鄉野大夫,”他捏起一塊芙蓉糕送進口中,“溫絮,是個游遍山川的土大夫。”
油紙包被推的更近一步,看着一雙晶亮眼眸貼上來的少女,他端着紙包警惕的退後幾步。
“我可警告你哈,老夫是個正經人,況且你夫君就在門外。你……你要是這樣,我可喊了啊。”
游遍山川的醫師,那必認識很多人,知曉很多去處。這簡直是送給她的一份大禮。
“溫老,你是怎麽知道我身上的蠱呢?”
她得先探探面前老頭的口風,如果和傅之安是一隊的,她還得裝一裝。
老頭講手上的糕點屑随手在身上一擦,一臉驕傲。
“不是老夫吹,就你身上這點蠱我閉着眼睛都能看出來。我哎,你不知道吧,我十三歲開始行醫,多少疑難雜症都見過。”
“你這蠱除了出處偏遠一點,解雇麻煩一些,診斷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林徑霜适時倒上一杯水,貼心送上。
“就給你種蠱的這個寨子,據說裏面有古籍,記載了一些秘藥的制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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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乖順的姑娘,老頭心情大好,有的沒的将自己知道的東西傾吐而出。
正聽的起勁,老頭突然閉嘴,意識到好像上了她的套子。
“你你你,你什麽都沒聽到,我也什麽都沒說。”兩塊芙蓉糕送進嘴中,松軟的糕點屑沾到胡子上,他眼神躲閃扭着腰不再看林徑霜。
“一些秘藥?”帶着誘惑性的語氣在耳邊響起。“嗯,我确實聽說了有秘藥哎。”
自古以來,秘藥對于醫師們的吸引力不亞于黃金對于地主財迷的吸引力。
溫老的眼神瞬間亮起,像是撿到了魚的貓,舔着濕漉漉的胡子等着投喂。
“哎呦喂,他們那裏的人可小氣了,老夫我去了三次,差點被他們那些毒蛇給咬死。”他捋着胡子一臉惱火,“就他們那個年紀輕輕的寨醫,就是個笑面虎,表面笑嘻嘻,背地裏放蛇咬你。”
朱紅的漆盒從床榻裏側翻出來,小巧一只扣在手中。
桌旁的老頭抻着脖子将一雙眼瞪的老大,就差撲過去搶了。嘴上還強裝鎮定說不在乎,實則一雙端着水杯的手不只撒了多少出來。
“那個寨子燒毀在大火裏,我這兒,有最後的秘藥。”她緩緩打開木盒,瞬間便飄出濃郁的藥香。
老頭半個身子已經傾倒過來,雙眼放光像是看見了寶藏一般。
“這是?”
“這是假死藥。”
盒蓋掩上,險些将老頭伸過來的一根手指頭夾斷。
“你!你你!你們還真是一家人吶!”他氣憤過頭,外面那個沒人情味的不給他芙蓉糕,裏面這個小巫女明知道他想要這顆藥卻只給看不給摸。
“這樣天下奇珍自然是珍貴無比,需要溫老幫我一件事。”她将盒子收起,将傅之安那一副似笑非笑一切盡在掌握中的表情學了個透徹。
“這藥我有兩顆,需要溫老幫我賣出一顆,另一顆就免費送給溫老。”她将盒子收起,徹底阻隔了老頭追随的目光。
“一顆,一千金。”
“什麽!?”剛還沉浸思考這件事的可行性的老頭瞬間蹦起,“一千金?你個寨子裏出來的小巫女,你懂什麽是錢嗎?一千金!”
他豎起一根指頭,救命,他聽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啊,“一千金!能把這個村子都買下來,能壓死我這把老骨頭。”
林徑霜慌亂上前捂他的嘴,要是被傅之安聽見了,她今夜便要被分屍在這裏。
老頭瞬間明了,“不想讓他知道?那你得給我一顆藥我才不喊。”
他作勢就要高喊,蓋在嘴上的手卻移走。木盒被打開,那顆彌足珍貴的藥丸被捏在手中,只需稍一用力便會化為齑粉。
“老頭兒,只要你一喊,我便捏碎一顆自己再吃一顆,到時候這世上便再也沒有假死藥了。”
兩人對峙,終是溫絮敗下陣來。
“哼,有事叫我溫老,沒事叫我老頭兒……”氣乎乎将桌上冷掉的糕點送進嘴裏。
“這藥,賣掉有些難,你獅子大開口要一千金,我只能幫你找些陪都裏富貴的故人。戰時車馬難行,你得把這東西好好給我留着。”
“你說你一個姑娘家要這麽多錢做什麽,他待你不好嗎?外面人小夥長得那麽俊又對你好,你還瞞着他,我看你有點辜負人家。”他收拾好自己随身帶來的藥箱,留下一瓶金創藥。
可面前的姑娘絲毫不受影響,只笑着收下他的藥。
“他今日待我好,我便要待他好;他明日待我不好,我又要如何?辜負他總好過辜負我自己,況且我們之間,應該還談不上辜負。”
之前,他們之間近乎于君主與奴隸;現在,他們之間不過是披上了一層夫妻的假衣。一旦權利的外殼重新加上,她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傅之安會對她好的期盼上。
門開了一條縫,外邊是傾瀉而入的日光,她低語,“溫老,我希望您能保守秘密。”
傅之安立時便圍了上來,一臉關切卻對上老郎中的一張冷臉。
溫絮實在有可憐這個小夥子,卻為了秘藥一字都不能說,只能擺着一張冷臉忽悠過去。
“這位小娘子身子已經沒什麽大礙了,過段時間我會再來與她診脈。”
說罷便騎上院中的青驢,穩穩的盤坐其上。未及傅之安牽繩,只身下微動,那青驢便聽話的走出了院子,晃晃悠悠向籬笆外的小路上去了。
“怎麽樣,可有開什麽藥,可診出了什麽病?”
今日他穿了一身褐灰色的外衣,一樣是隔壁大爺剩的舊衣,松垮垮套在脖子上,腰間一大截用一根布條系住。林徑霜不動聲色的抽回被握住的手,半舊不新的水紅色袖口離去的那一刻,她沒有看見對方略微僵住的神色。
“沒有,都恢複的差不多了。”
“那……那芙蓉糕可好吃。”
林徑霜愣住,那糕她還未嘗過。桌上只剩下溫絮吃剩的碎屑,一路上如珍似寶藏在懷中的溫度早已散去,剩下一桌殘羹冷炙,像是随風散去的心意。
門外那雙炙熱的眸子也一同散去了溫度。
心中浮現出的異樣情緒讓他失去了遮掩的能力,向來霜雪般清冷的眼底透着一絲失望。
回來的路上,他不只一次幻想到她品嘗到美味糕點的欣喜。或許會撲入他的懷裏,或許會如軍營相處時那樣,乖順可愛的說他真好。
可唯獨沒想到這樣,将他勞作幾日的心血冷冷放置桌上,随意的讓外人吃幹抹淨。
她明明那樣愛吃,所以不在意的,是因為他嗎?
眼前人的臉色越來越黑,下一瞬,林徑霜便拿着紙包出來,攏住剩下的碎屑放入口中。
“碎的,也一樣好吃。我們是主人,怎麽能叫客人不要吃東西。”
一句話,打消了眼前人深深的自我懷疑。
原來如此,他們是主人,是被認可的一家人。
“好!我下次多買些,一袋招待客人,另一袋留着你吃。”買兩袋糕點,他也一樣只需要給一袋保溫,畢竟懷裏的位置是有限的。
眼前人突然心情大好,快步出院子追那只青驢。
自從來了這裏,林徑霜每一日都覺得他不大正常。如果一定要形容,那便是雖然穿着土布衣,但好像每天都裹在月下一瞥驚鴻的粉色大袍子裏,欲言又止想要問她好不好看。
對于精神狀态不穩定的領導,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暴富後辭職。
很顯然,她已經成功一半了!
看着追上來的年輕人,眼角眉梢透着喜意,溫絮越發覺得愧疚。
那小娘子要是跑了,他就是第一個幫兇。可那秘藥,他也實在想要。
“我行醫六十載,見到許多故事了。有那強取豪奪之人,最重還是為情所傷,害人害己啊……”
老頭偷摸睜開一只眼觀察牽着驢繩的青年,只要他有一絲懷疑的表情,他就決定将事情全盤抛出,希望能鑄就一段良緣。
牽繩人哪裏有半分懷疑,他現在恨不得立馬去買兩份糕點回家。
“嗨,癡兒!”驢背上的人簡直恨鐵不成鋼。
正午的陽光毒辣,好在路邊的樹蔭鋪下幾分涼爽。周邊的稻田都覆上了一層薄薄綠,秧苗尚弱,水田裏的波紋在陽光下顯出盈盈的鱗光。
遠處走來一人,纖長的紅羅裙拖地,浮起一層灰塵。
可這邊的一個老頭騎在青驢上打着盹,一個牽着繩正沉浮于自己的世界中。
“之安哥哥。”聲音軟糯,鮮豔的紅羅裙如同一團火一般耀眼,與村中常見的灰暗色調的婦人衣服形成鮮明對比。
“你是?”
她顯然沒有預想到對方竟然不認識她,尴尬的扯了扯身上新制的小袖羅衣。
“我是趙家的姑娘,叫我閑娘就好。”聲音依舊軟軟的,只是在這豔陽下聽着倒叫人憋了一團火似的。
驢背上的老者冷哼一聲,哪有姑娘家一上來便告訴人閨名小字的。
傅之安尚未答話,他便道:“姑娘,我觀你面色虛浮,大汗淋漓,怕是中暑了。以後這新制的紅羅裙可別在這暑氣正盛時特意穿出來,留在家中罷。”
趙閑娘自然聽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雖是故意為之,但到底是姑娘家,害臊得幾乎要找個地洞鑽進去。
傅之安是個聰明人,一眼便看出她的意思。他後退半步,面上早已寒若冰霜,星眸中掩去風情,只剩下一片泠冽。
“趙姑娘,今日傅某已告假,明日自會去田中。”他擡頭,卻并不看向她,盡管是雇主與長工的身份,刻在骨中的矜貴氣息在粗陋的布衫中越發矚目。
“羅裙價高,趙姑娘不必穿入鄉村土路間。”也實在不必給他看。
短短幾句,便将那張嬌花般的容顏凍的煞白。
驢背上的老頭倒是好整以暇的看着,沒想到這土小子倒是有幾分口舌。只是這姑娘的面相看起來,怕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