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芙蓉糕
芙蓉糕
雕花的碧玉小瓶放到林徑霜手中。
“這是朝客給的蠱蟲解藥。”
椅中人并沒有意想中的驚喜,只是恹恹的看了一眼,好像提不起精神。
“現在就喝嗎?”
“你喝吧,我看着你就是。”
瓶身微微傾倒,竹葉的清香味瞬間彌漫于空氣中。他一瞬不瞬的盯着看,卻沒有從她身上發現絲毫的特殊之處。
“你,沒什麽感覺嗎?”
不同于種蠱是的疼痛難忍,解蠱仿佛是喝了一盅水一般簡單。
“似乎腦子清醒了點。”她答道。
看着眼前盯着空瓶懷疑的人,她淡淡笑道,“朝客既然給了你,便不會騙你。他說是解藥那便是解藥。”
“我了解他。”淡淡的一句補充,連她自己都沒想到。
她怎麽會了解朝客,不是她了解,而是藏在身體裏的那段記憶了解。
蹲在椅邊的人動作一頓,與她對視的眼神有幾分陌生,最終卻什麽都沒說,壓抑着情緒回到田中耕作。
朝客說的沒錯,即使解了情蠱,只要記憶一日在,她便一日受到折磨。
要覆蓋一份愛,就要用更濃烈的去磨滅它,去占有它在心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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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的地多,到了種植的尾聲,許多臨時的短工都回了家,有些自家掙了幾畝水田,趁着這時候自己種上稻子,一年也可以攢上幾擔稻谷。
“小傅,天黑了回家吧。”水田裏影影綽綽的兩道人影上了田埂。
焦大娘家有兩畝水田,白日裏幫別家做工賺錢,晚上摸黑給自家田裏插秧。
“小傅啊,快沖一沖吃晚飯好休息。”傅之安甚得焦大娘歡心,長得好又肯幫忙,很容易讨得長輩的歡喜。
“她睡了嗎?”他端着碗看着隔壁已經黑了燈的小窗,靜谧得很。
“給她換完藥就睡下了,傷口恢複的倒是快。”焦大娘放下手中的碗,面色作難,“只是小傅啊,你這媳婦好像不大對勁。”
傅之安皺眉,眸中掩不住擔憂。
“一整日就躺在外面,也不知這農田有啥可看的。好幾次我看着,像是……大娘說了你別不高興啊,好像心裏有啥事。”
焦大娘的男人在桌下踹了一腳,老實的漢子此時面色漲紅。
“小傅,你,你年紀還輕。就是姑娘家太年輕了。”他擡頭瞥一眼在田裏曬得有些黑的小夥,“以前你們沒過過苦日子,她肯定是不适應的。”
焦大娘突然收了聲,半晌才試探着出聲。
“小傅你別聽我家老頭子的,我看阿霜這個姑娘就很好,絕不是嫌貧愛富的。比趙家那個嬌小姐不知好多少,況且你對她又這樣好,肯定不會抛下你跑了。”
鄉下人貧苦,每年結婚的新人裏,總有那麽幾個新娘子因為夫家人不好或者太窮,跑了。
焦大娘常年做媒,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哪家媳婦跑了她熟悉的很。
對面的年輕人不說話,兩個老夫妻倒有些尴尬,讪讪的吃着桌上的饅頭。在人家夫君面前說媳婦會跑,就算是鄉下人都覺得失禮極了。
“小傅啊,你別生氣,是大娘……”
“她很好。”
焦大娘話剛說了一半便被堵住,一口饅頭半噎不噎堵在喉嚨裏。她看見一雙如炬的黑瞳在夜色中熠熠生輝。
“她身上的傷都是因我而來,肩上的那一箭是幫我擋住的。”
對面兩夫妻瞬時如坐針氈,莊稼人的猜測其實并無惡意,但卻忍不住自責。他們都猜測了些什麽呀,明明那麽好的一姑娘。
“她沒精神,是因為之前在……她中了蠱。”
涼風掃過簡略的席面,三個人拿着饅頭食不下咽。
蒼天啊,他們真不是好人。
愧疚從心底密密升起,像是不露鋒芒的軟針紮入肉裏,拔不出又暗自作痛。
“小傅啊,大娘這裏留了十來個雞蛋,你帶回去給阿霜好好補補。姑娘家,這時候身子虧了就不好了。”
傅之安道了謝收下雞蛋,卻沒要幫焦大娘家插秧的工錢。
臨出門前,沒不做聲的大爺匆匆從屋內趕來,将一只洗涮得幹幹淨淨曬幹的土參塞到他手中。
迎着夜風,他進了留着門的小院,悄聲在院外沖了涼水進了屋。
沒有留燭火,可雪明紙透過的月光卻亮得很。榻裏側的被褥裏鼓起一團輪廓,看着叫人安心。
門一開,只細微的聲音便将榻上人驚醒。
“你回來了?”
聲音中并無睡意初醒的朦胧,卻分外清醒帶着絲疲倦。
床頭的短蠟點亮,果然是一臉倦意,眼底烏青。
“怎麽還沒睡?”他愣了一瞬,心中一片柔軟。恍惚間以為自己真的成了親,回來安慰自己的病妻。
“你給我的解藥是對的嗎?為什麽我覺得很難受。”
燭火晃過,耳邊墜着的一根紅色棉線束着鬓邊不太乖順的幾縷發絲,朱砂痣般晃在眼中。
他有些心虛,給解藥時沒有将朝客的話全部告訴她。他怕他一出口,就會破壞他們現在的這份平靜。
“哪裏難受,要不要請郎中看一看。”
榻上的人搖搖頭,扶額躺下,本要開口拒絕又像是想到了什麽,霎時起身。
“要不請個郎中看一看也好。”
她得趁着郎中來看診,将手裏幾種珍貴的藥丸賣出去。她可不願意在這村子裏和傅之安演什麽恩愛夫妻,也不相信傅之安能憋什麽好東西出來。
一朝君臨天下,她只能是個絆腳石被扔掉。到那時見證過傅之安狼狽的人,都得被殺了。
死裏逃生第一步,就是遠離君王側。就算是古代,也得靠着自己過上好日子。
“好,明日就請郎中過來看。”他這幾日田間勞作的工錢,除去給焦大娘的夥食費,正好攢夠了些郎中出診的費用。
燭火熄滅,一張床上兩人同床異夢。一個稀裏糊塗的墜入愛河,一個盤算着離開這裏,若是剖白心意,恐怕林徑霜能直接越窗而去。
被君王愛上的女人,能有幾個有好下場。
天蒙蒙亮,傅之安便出了門。今日上午不做工,得去鎮子上給他的小妻子請郎中。
有的時候假戲真做久了,即使是聰明人也會當真。
出診費有點貴,一吊錢租着青驢給郎中騎到鄉下,懷裏只揣着零星幾個銅板。
“請問醫師,鎮上可有糕點鋪子。”
青驢上的老醫師捋着花白的胡子,一偏眼便心下了然,小年輕哄娘子來了。
“西邊鋪子,芙蓉糕。”說完便垂下眼皮在驢背上打着盹。
時辰尚早,今日新出蒸屜的糕點一個個白胖胖,花型中央點着紅,甚至還能聞到幽幽的芬芳。
“糕三娘,新出的一屜芙蓉糕撒些花露。”他盤腿坐在驢背上,到了鋪子前一雙眼瞬間被熱糕吸引,神采奕奕的睜着,哪還看出半點倦意。
鋪子裏的女人随機應答着,油紙包上一屜芙蓉糕,香香的花露淋上,香飄四溢。
“五個銅板。”
這可不便宜,一屜糕只六塊,每一塊都小巧玲珑,正巧是一口便能吃掉的大小。
他轉身打算将這包糕塞到懷裏溫着,到家時還能熱乎着。
驢背上的老者急了,兩只眼斜瞥着他的動作,終于在包裹快要被收起時忍不住出聲。
“兩塊糕點,指路費。”他雲游四海行醫,停在這鎮子上許久就是因為這誘人的花糕,斷一日都不行。
這年輕人不行,買了糕竟不孝敬幾塊給他。
傅之安牽着驢繩的手一頓,“只能一塊,多了不行。”
上首的老者哼一聲,氣憤接過那塊冒着香氣的花糕吞入腹中。
“你這年輕人,這麽小氣是沒前途的。”
“六塊芙蓉糕,給你兩塊她不夠吃。”
嘿,還頂嘴!他溫絮行醫一甲子,往常是大魚大肉請他看病的豪門望族都排長隊,現下這鄉野小子連塊芙蓉糕都舍不得給他吃。
真真氣得胡子都發抖。
“哼,那老夫得給你夫人調調脾胃,如此能吃!”
半晌,牽驢的人從前面傳來一句。
“能吃,很好。”
其實他想說的是,很可愛。
日上三竿,終于在鄉上的土路上看見一只晃悠着擺尾的青驢。
籬笆院子裏,林徑霜依舊在那張躺椅上神游。自從吃了解藥之後,能感覺到體內的蠱蟲幾乎銷聲匿跡,可腦子裏對于伏黎和朝客的回憶卻記憶猶新。
以伏黎的回憶為第一角度的記憶,常常讓她産生一種原本是她愛上朝客的假象。恍恍惚惚中産生一種失戀的悲傷,蒙在心中久久不得消散。
而與傅之安一塊的生活,更讓她産生了一種背叛感。即使知道故事的主角并不是自己,卻也被迫感受到主角的傷痛。
油紙包遞到眼前,半眯着的眼中滑落一滴淚,突然驚醒看着眼前人。
撲鼻的花香伴着糕點的香甜氣息襲來,整個人瞬間清醒。
老頭自己下了驢,煞有介事的看着兩人互動。
嘿,難怪了一路上護着那幾塊芙蓉糕,着不是還追着媳婦沒到手呢嗎。
“姑娘,把手伸出來給老夫把把脈。”
羅衫掀起,露出一節藕臂,一看便不是莊子裏長大的姑娘。
老頭觑着眼盯了她半晌,果斷将衣袖往上翻。幾道愈合了的傷疤赫然出現,是鋒利的刀傷,很克制規整的劃破血肉。
“被種蠱用來放血的?”只一眼他便能判定,“還算聰明,沒死在那兒算你命大。”
“放血?”傅之安出聲,為何她從未講過。
“嗯,應該是飲食所入,進入心血之中一點一點噬人心智,發作時神智不清疼痛難忍,放出血中的一部分蠱蟲是暫時緩解之法。”他眯着眼細細查看脈相。
林徑霜将溫絮迎入屋內,這下好辦了,來了個懂行的人,藥丸一定更好賣了。
想着立馬就能家財萬貫,她突然感覺到中彩票的幸福感。
“你先出去等着。”她抵在門口,不讓傅之安進去,後者則是一臉焦急。
“你讓我進去聽一聽,我就聽一聽。”果然她是怕他心疼,都不願意叫他聽了,定是除了放血還有什麽殘忍手段。
雖是假扮夫妻,果然不止他一個人入戲。
堵在門口的人心中焦慮,天吶,他進去了還怎麽賣東西,被他發現了還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