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妹妹
妹妹
林徑霜略微擡眼便看見了那身耀眼的嫁衣,垂挂的絲縧繡着蝙蝠騰蛇。
趕制的婚服外表要亮眼,內裏便粗糙的緊,沒有內襯的裏布,梗起的布料上翹着線頭。
“看看你的婚服,已經做好了。”戴平冷笑着拂過硬挺的布料,“不過,你應該是穿不到了。”
習慣了黑暗的林徑霜被燭火晃得睜不開眼,泌出一層保護性的淚膜顯得楚楚可憐。
“明日還有一次預報,後日才是出嫁的日子才對。”她明明記得是這樣,時間愈近,她越害怕。像是音信消失在茫茫的海上,她總是期盼着收到回音,哪怕是一點點的影子。
如果有人來救她就好了。
戴平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可今晚他有的是時間。盛着匕首的托盤被放到一邊,他略略彎下腰來端詳着她恐懼的臉,心中大為暢快。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這麽可憐,我怎麽下得去手呢?”他嘴上說着可憐,喉嚨間卻發出沙啞的笑聲來。
那條骨骼畸形的腿在這個姿勢下顯得格外變扭,并不能很好的支撐戴平。他被惹惱了,狠狠的一拳錘向自己的那條殘腿。
能聽見裏面錯位的骨頭發脆裂響,不多時,便顯出一大塊青紫來。
他真的瘋了,對着自己也能下這樣的狠手。
像是感受不到痛苦一般,戴平多此一舉的掀起那條褲腿,完整顯露出本就露了一半在外的可怖疤痕。
因為癱坐在地的原因,林徑霜近距離的看見了那處傷疤,鼓起的肉如同粉色的蜈蚣,混亂的纏住小腿,一道一道如同是快刀滑過,又比那更破碎。
“恐怖嗎?”戴平掐住她的腦袋往傷腿處送去,手下狠戾幾乎将她的下颌骨捏碎。
“唔……放開我,你這個瘋子。”
Advertisement
“那都是你們害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滴下來,眼球因為暴怒而充血,整個人像是地獄中剛放出來的惡鬼。
林徑霜終于被放開,眼前早已發黑。
戴平憤怒起身平複自己的心情,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個瘋子。”他背過身去只剩下一個背影,“你應該知道我有個妹妹吧,她比你漂亮得多,活潑可愛。戰亂父母死後,我四處讨食将她養大的。她聽話懂事,每次找到餅子都要把大的一半留給我。”
“進入軍營,我以為日子會好過,可她卻不聽話了。軍營裏那麽多男人,個個都想勾引她,我得守住妹妹。我與她同吃同住,她竟越來越排斥我!”
戴平陡然轉身,“你說,我是一個不好的哥哥嗎”
安靜的地牢裏,能聽見有水滴落到地磚上的聲音,戴平的眼淚裏飽含着深深的懷疑與失望。
“她果然是被那些健碩的男子吸引住了,覺得哥哥不好看,便不想與我過一輩子了。”
林徑霜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的确只是個普通男子的長相,連同身高也有些矮,站起來的時候只同林徑霜一般高。
可問題是,一個哥哥怎麽能與長大的妹妹同吃同住。看戴平瘋魔的樣子,林徑霜明白,亂世中相依為命的情感,成為了戴平想要束縛住戴安的緣由。
一如每個膽戰心驚的日夜,他只想守着妹妹,兩個人安穩就好。
“她違反了我,為了逃離我,她擅自請求出征。”戴平的眼神兇狠起來,恍惚間又記起那段回憶。
被最親的人抛棄,是一種背叛。
他的妹妹,背叛了他。
“後來她死了,我去接她的時候,她躺在一堆鐵藜棘中。”兇狠的目光又轉為哀傷,“你知道帶刺的鐵藜棘勾住人的皮肉有多痛嗎?她爬不出來,死在了那裏,我只能去接她。”
“沒辦法,我是她的哥哥。”
“鐵片刺入皮肉并不多痛,可每每擡腳拔出時像是要把心髒也鈎出來一樣。”
“痛極了。”
戴平并不在意聽者,他只是想把自己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東西說出來,他憋壞了。
“我碰到她的時候很小心翼翼,可是那些鐵刺帶着鈎子,深深的戳進她的臉頰,勾住她的皮肉。抱起她的時候,血肉拉出那麽長。”
“我用了好多方法,她的臉上還是破得厲害,碎肉挂在臉上。”
“我把她帶大,給她補了很多衣服。這還是第一次,把我的妹妹縫好。”
有時經受痛苦的人會進入一種循環,逼迫自己一次又一次進入絕境,再次感受絕望。戴平的模樣,讓林徑霜想起文學作品裏的祥林嫂。
他們兩個,都是被封建社會吃掉的人,思想和戰争,都是吃人的工具。
燭火晃動,戴平腿上的疤痕仿佛活躍起來,蠕動着像一條一條粉色的蟲子。
戴平注意到林徑霜的動作,湊過來陰恻恻道,“蚯泥蠱又發作了?”
模糊的雙眼已看不清戴平的臉,四肢陷入僵硬的狀态,她好像要被另一個靈魂控制了。
恍惚中聽見有“他來救你……怎麽敢?辜負……”的字眼。
誰來救她?辜負了誰?
她努力思考,卻得不出一個所以然,一道白光閃過,陷入了沉睡。
地牢中的蛇鼠們似乎感應到了體內的蠱蟲發作,一齊靠攏過來。
剛剛羸弱倒地的美人,此刻竟然施施然站起,松風玉骨遺世獨立,氣度間的改變就足夠讓人發現是另一個人。
她感知到地牢裏的氛圍,下意識的摸到空蕩蕩的腰間。
沒有佩劍,轉而正視面前人。她微微偏頭,似乎努力調動着遙遠的記憶。
一聲輕嘆,她向着戴安走近一步。
“你就是戴安的哥哥吧,我見過她,那個明媚張揚的小将軍。”聲線沒變,語氣卻截然不同,如同雪山上的霜雪撲面襲來,帶着潇灑的劍意橫于面前化作春風。
眼前人陡然轉變,戴平一時沒能反應,林徑霜是不可能向他走近的。
“你……是蚯泥蠱上附着的記憶?”戴平皺眉,他根本沒打算與這個人打交道。
“嗯”伏黎溫聲道,“你們的眼睛長得很像。”餘光撇見放在桌上的紅嫁衣,劍客的直覺讓她一下就發現了藏于其中的匕首。
心中微嘆,這個姑娘,真的很可憐。
這許多的鮮血與仇恨,全數加到這個無辜的人身上。像是陷入蛛網的小蟲,四面楚歌求告無門。
“你為何也要殺她?”她走過去将那只匕首翻出,“只是因為她闖入了你的計劃嗎?”
“原本是這樣。”
晃動的燭火被戴平轉身的風刮滅幾盞,地牢中一下暗了幾分,影子被拖的很長,映射到牆壁上隐隐綽綽愈發恐怖。
“戴安的死,他們都忘了,可我沒忘!這個寨子裏的人,還有傅之安,是他!他仗着戴安喜歡他,将她派出做先鋒。圍困之戰,明知不可激進,是他棄了我妹妹!”
“他不肯救戴安,卻為了這個女人!”帶着憤怒的手指,直直向林徑霜的鼻子。
“他為了她,就可以夜襲,就可以放棄最佳的時機,為什麽不救我妹妹!”
劇烈起伏的胸膛,一如死水的面龐因為充血變得黑紅。
伏黎晃動着腕間的鐵鏈,有些疼。“你知道戴安為何離開嗎?”
義憤填膺的男人一愣,眸中翻滾的墨色沉靜下來,眼底盛着遮掩不住的惶恐。
“因為你。”
“軍營中沒有姑娘家,她沒人傾訴,我與她一見如故,便都告訴我了。”
“這世界上,有穿衣吃飯對自己的妹妹寸步不離的哥哥嗎?她及笄了,可你不僅與她同住一帳,連她的的貼身衣物都一清二楚。”
“你讓她困擾,親手養大自己的哥哥對自己存着什麽心思,她不能将罪責加到含辛茹苦養大自己的哥哥頭上,可也不能任由發展。”
“戴平,是你逼走她的。她并不喜歡傅之安,她只是怕你。怕你離經叛道做下錯事,怕哥哥不為世人所容,怕你們的兄妹之情毀于一旦。”
伏黎還欲說下去,卻被戴平喝退。
“住嘴!”兩個字卻顫了許久,連同頭上的發絲都痛苦的随着身子晃動,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這樣的原因。
他以為妹妹不知道的。
他……的确對那個向妹妹求愛的男人動過殺念,只是,這難道不是一個哥哥正常的想法嗎?
“我……我,将她從小養大,”戴平哽咽,絲毫不見剛進地牢時大局在握的篤定,抽噎聲晃着燭火尤為凄涼,像是一只被雨淋濕的犬。
“她的發髻,是我梳,她的衣物,是我……是我縫補。我讨飯,我在死人堆裏刨食,戰後流民險些将她煮了吃,是我,是我拼了命把她搶回來,連夜背着她走了十裏地。我是她卧榻之側,十七年的人。我愛她,有錯嗎?”
“我愛她,有錯嗎!”他想起以往的苦難,他親手帶大的妹妹,越發肯定了自己的愛。
那些愛,他分不清。
但戴安,必須在他身邊。
“所以,你逼走了她。是她哀求傅之安将她派出去,哪怕死,她想要留哥哥好好生活,娶妻生子。”
到她死的那一刻,他都以為是因為戴安喜歡傅之安,所以連命都不要了。
地牢外傳來一陣遠遠的刀劍聲,恍惚能聽見寨中集結人馬的聲音。
伏黎一陣脫力,不夠完整的蠱蟲支撐不了她占據身體太久。
她本想将最後一面留給朝客的。罷了,幫這姑娘拖住一會兒,就算為朝客贖罪了,那些蠱蟲本不該在她的身體裏的。
靈魂交彙間,她見到了這個被占據的姑娘,星碎的鹿眸滿是疲倦。
“不要怕,你看,他來救你了。”
地牢大開的門中瀉進一片皎潔的月光,有人抱着月光向她奔來,手中握着的利劍上挂着鮮血,尤自冒着熱氣。
太好了,現在她不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