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例外
例外
微黃的圖紙在燈下顯得微微透明,被汗水浸透的斑駁透着星夜兼程的狼狽。血跡沾了汗水,本已幹涸卻發出微微的血腥味。
不濃郁,卻極其明顯。
傅之安接過圖紙,盡管內心踟蹰着。他不曾為任何人心軟,在他的世界裏,只有該與不該。他是天生的君王,卻為此刻的內心觸動感到惶恐。
如同千斤重的鐵錘,薄薄的一張紙綴在他的心上,上下不得。
密密的圓形圖線細細的排在紙上,一旁是蠅頭小字的數據。
她是很認真的完成他的任務。
或許在他質疑她的時候,她正兢兢業業的完成圖紙。而他,一次次将她推向深淵,先是戴平,而後是寨中的醫師。
他知道蠻夷族善蠱術,知道她是沒有武藝傍身的女子,卻依舊将她推了出去。
他的大業,他的天下,他的理想,拖進了無辜的人。
心中是綿密的愧疚,如同火上炙烤的冰塊,不是瞬時崩塌,而是緩緩地,一滴一滴的落入心田。
每一滴,都轟然作響。
紙張翻頁,他看見血跡的字體,中間是黏膩的褐色,堆疊而慌亂寫出顫抖的筆鋒,留下長長的飛白。
——三日後,可火攻——
而後才是明顯斷裂思考的一行小字,擁擠的字跡幾乎粘在一起,叫人分不清她的意思。
她不自信極了,“望君救我,生死以報”寫得有小有擠,最後滴落的血跡幾乎将其全部蓋住,将這點求生欲全數蓋住。
Advertisement
曙合拉看着被汗水模糊的字跡,慌亂起來。她只顧着跑,卻壞了林姑娘的心血,若是消息不能傳達,豈不是害死了林姑娘。
雖是異族,她也要用自己的話說出來。
“林姑娘中了蚯泥蠱,如今被囚禁在寨中,兩日後即将嫁往外族。今夜我們帶着逃亡被發現,恐怕此時已進了地牢。”
那日泰幫着她翻譯,卻是嘲諷的表情。
他看到傅之安不為所動的表情。所謂的少主,不過是個薄情寡信的人,用一個女子做誘餌,使其深陷囹圄又放棄。
“信已帶到,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懷中人還在向他求救,讓他救救寨中可憐的林姑娘。
可君主,永遠是世界上最冷酷無情的人。那日泰做不了,所以主動放棄了。
可他能清清楚楚的感覺到,面前的人絕不會為了一兩滴眼淚和心血改變自己的決定。
他圈着懷中人走到帳邊,偏頭正色道。
“其實不救也無事,她活不久了。”
他深知那寨子裏剩下的是什麽人,陰狠毒辣無所不用其極,且不說蚯泥蠱的加持,地牢就不是一般人能出來的地方。
手中的圖紙變得燙起來,從冰涼變成人的體溫,幹涸的血跡像是又要流淌起來,逐漸變得滾燙。傅之安下意識想把它扔掉,可依舊僅僅握在手中。
眸光所到之處,只能看見“三日後”。
他不解,如同一個心結。
若她光明正大的寫着救她,或者撒個謊,騙他只需兩日,或者就在今夜讓他單槍匹馬的去救。或許他能釋然許多。
可偏偏是三日後,而後又顫巍巍加上救她的祈願。一切都變得微妙起來,善良與真誠将曾經的相處的畫面勾勒出,又栩栩如生畫出她被囚禁着纏綿病榻的可憐模樣。
傅之安握着手中的圖紙,如炬的目光幾乎将旁邊那一行小字盯出個洞來。
明明他已經得到想要的消息了,可為何心中惶恐久久未除。
他在怕什麽?
怕她成為這場戰争的犧牲品。
不只是作為一個細作,而是一個女子,一個令他心中有了其他想法的女子。
他想起月下她微卷的發絲,靈巧翩跹如蝶翅般的長睫。
帳外透出微亮,天色将白。二虎在帳外打着盹驚醒,看着天邊算計着還能睡上一會兒。
賬內已經沒了聲響,昨夜恍如白晝的燈火不知是被吹滅了還是已經燃盡。
回籠覺睡得正香,恍惚間聽見賬內好像在叫他。
‘“屬下在。”他立馬帶劍沖入營帳,低頭站床前,等待着傅之安的命令。
擡頭卻見枕頭被子齊齊整整的碼在床上,絲毫沒有睡過的痕跡。
轉身尋人,一時不及直接撞到身後的傅之安,跌坐到床上。堅硬的铠甲撞得生疼,翹起的劍柄
“哎呦”二虎捂着屁股幾乎跳起來。
“少主你……”他本打算插科打诨一頓好緩解戰前緊張的氣氛,卻看見傅之安直直站在面前,面上毫無笑意。
二虎收了嬉笑,端正立在一旁。
以往再大的劣勢,都未曾見過傅之安這樣的表情,像是割舍不掉的東西在吸食心血。
為君者,最忌雞肋之戰,食之無肉,棄之有味,往往踟蹰之間拖垮一支軍隊。
“二虎,我打算提前進攻”目光襲來,二虎是他最值得信賴的兄弟。他惶恐自己的決定,第一次為了個人搖擺于純粹的戰鬥利益之前。
二虎是北方人,街上的孤兒被撿回去瘦弱的如同小雞仔。雖說的侍衛,傅之安卻待他極好,他吃什麽都有一份分給他,漸漸基因裏的優勢長起來,魁梧得如同年畫裏的門神。
這樣的大塊頭眼神卻澄澈得很,愛恨分明的表達自己的情緒。
面對傅之安,他永遠是無條件的服從,不要說是提前攻擊,就算是要他兩肋插刀也在所不辭。
“那就打,二虎去給少主沖前,定将這勞什子破寨子拿下。”他看出傅之安的猶豫,豪氣沖天的表示他早就想打了。
“這有什麽好猶豫的,要不是這裏地勢險峻,就這破林子能拿我何?”
狹長的眸子掀起,已不再有剛剛的猶豫不決,漆黑的瞳孔迎着初升旭日的光芒顯出靈動的茶褐色。
新的一天已經開始,距離最佳進攻時機還有兩日。
“二虎,今夜子時我會去救人,三個時辰,旭日初升時你領軍火攻。”他要救人,也要将寨子拿下。
為君者選擇三日進攻,但傅之安選擇兩日救人。
二虎還欲争辯,如此危險怎麽能讓少主前去,可幾句耳語就讓他安靜下來。
他留下,有更重要的任務。
軍營中的大量的火油味幾乎充斥着山谷,正如林徑霜所說,此時的風向并不會暴露他們的計劃。寨子裏并沒有人警惕,染好的大量紅布挂在寨子各處,一群一群人急匆匆加急裝扮。
連續四天的完美預報讓祭司喜出望外,僅一個聯姻的神女就可以拯救這個沒落的部族,這是多麽幸運的事情啊。
林徑霜在地牢中待了一夜,唯有天亮時被灌了一碗吊住精神的湯藥又被推上祭臺,預報之後又被關入了地牢。
幾時清醒,她想,這樣死真是太難受了,她想要回去那個現代的法治社會,沒有人逼迫她來卧底,沒有奇奇怪怪的藥物,沒有這許多國仇家恨,一條一條的人命堆疊起來永無止境。
她咳嗽起來,帶着腕上的鐵鏈碰撞作響。
地牢的那頭也沒有光,這裏只有生活在黑暗裏的生物。不知何處傳來腳步聲,不過林徑霜不在意,已經在沒有比現在更恐怖的時候了。
一抹亮色出現在不遠處,看見她這副樣子還有些遲疑,帶着驚吓緩緩走近。
“怎麽弄成這樣了?”
林徑霜聽出了他的聲音,連眼皮都不屑于擡起。
這裏的人,不都是一夥的嗎?
或許目的不同,但都是要她命的。
木質的食盒被打開的聲音在幽暗中尤為清晰,不知何時,四周的蛇鼠活動聲不見了。
随着火折子的亮起,那雙深情的桃花眼也出現在眼前,清爽的如同江南三月的小雨。
“你送信給的那個人,會來救你嗎?”
今日沒有飯食,只是一碗清湯,清亮中透着一股中藥味,裏面躺着一只山參。這是她剛來那晚與他一同采藥時挖到的。
那時稱嘆的好運氣,如今用來吊命養身子了。
林徑霜不理他,只閉着眼睛喝下這碗湯。
唇間觸到了柔軟的絹布,她詫異的睜開眼,捕捉到朝客眼中帶着些告別的不舍。
“我救不出你……對不起。”
這話,不知是對誰說的。
滿目的柔情斂住,剩下的只有愧疚,朝客離她一步之遙,扶袖,鞠躬。
“我會盡我所能幫你,”他拿出随身的兩個小藥瓶,“假死藥,還有控制蛇蠱的藥粉,你想要都給你了。”
待人走後,林徑霜遲疑的打開兩個藥瓶,果然是她之前見過的那丸藥,千金市值,就這樣送給她了?
只是如今她好像要死在這裏了,哪怕是瓊樓玉宇也對她毫無意義。
破爛的衣裳裏尋了一個妥帖的地方,萬分之一的機會她逃出去,那便吃喝不愁了。
山谷之外的軍隊已整裝待發,子時一過便火攻。
主帳內,黑色暗紋的戰袍下是護住心脈的軟甲,加厚的靴子以防毒蟲蛇蟻。如墨的長發束起,眼眸中卻透着盈盈亮光。
“二虎,你記得我說的話嗎?”
“記得,少主也要保護好自己。”他手上不停,把傅之安的軟甲綁得緊緊的。
二虎代替傅之安坐鎮帳中,而真正的少主早已沒于夜色中。
“少主怎麽這麽急呢,好像被人搶了老婆似的。”二虎看着被忘記的一對護腕正色道。
寨子裏又添了幾十盞紅燈籠,明晃晃的照得夜色如晝。明日一過,他們便能借着嫁神女去往食物更豐饒的地方,整個寨子裏的人都喜氣洋洋。
地牢中的燭火亮起,有人托着精致的喜服走進,匕首的銀刃掩在喜帕之下,遮住冰涼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