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魂游
魂游
神女衣裙的制式是自膝關節處緊緊裹住,類似于曲裾,卻留了厚厚的布料拖在尾部,遮住她的小腿,連同腳踝。
“你猜,傅之安會來救你嗎?”戴平離她很近,能看清楚那雙渾濁的瞳孔中翻湧着的情緒。
他果然不裝了,不再喊少主,而是直呼大名,連發絲間都透着不用再遮掩的暢快。
鐵棍在小腿處摩擦,林徑霜猜它根本就不會落下。
畢竟明日,她還要上祭臺,在髒辮子壯漢的眼皮子底下預報天氣。至少今天晚上,她是安全的。
劇痛如她所想并未來襲,鐵棍轉而擡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對上那雙渾濁的眸子。
他在等她的答案,心裏扭曲如野獸的人都喜歡觀賞動物臨死前的掙紮與驚恐。
手下的鐵棍用力,在纖弱的脖頸處留下紅痕。
“他……不會來救我的。”
這是實話,盡管內心依舊存着一絲期望,但當她在圖紙背面寫下三日之後的時候,她就知道傅之安不回來。
傅之安不會為了一個相處短短幾日的人放棄他嘔心瀝血的布局,或者說即使相處幾年,他也不會。
在她眼裏,他就是一個那麽理智淡漠的人。
戴平顯然被她眼中閃過的一絲遲疑取悅到了,緩緩垂下手中的鐵棍。
“只有兩日了,”他哈哈大笑着,笑聲回響在空洞的地牢裏,尤為陰森可怖,“我答應讓你死得快活些,不必像外面那幫人。”
“受盡折磨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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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的鎖鏈扣住手腕,只此一處支撐着整個身體。手腕的疼痛逐漸麻木,勒出的紅痕變得青紫。林徑霜感知到體內蠢蠢欲動的蠱蟲,愈發無力。
戴平看着她的樣子,想到她體內還有蠱蟲的事情。
“你不要以為朝客能來救你,”嗤笑聲從鼻腔中發出,“他不過是要一具殼子罷了,和我有什麽不同?不過都是滿足自己的欲望罷了。”
“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怕他的。”
林徑霜模模糊糊的聽着他的話,略微擡頭,“你是什麽樣的人?”
“亡命之徒。”
可惜她沒聽清,她已不甚清醒,垂下頭去。
聲如蚊吶,卻是直擊心魄,“你是……哥哥。”
她本想說,你是個想為自己妹妹報仇的哥哥。
戴平本來踏了半步出去,“哥哥”,他很久都沒聽到過了。
他是什麽人?他不過是個死了妹妹的人。
他成了這世上最孤獨的人。
常年幹澀的眼眶有一瞬間濕潤起來,如同鬼魅的瞳孔剎那間意識回籠喚起一絲為人的良知。
“來人,把神女扔到牢房裏。”
牢房裏有蛇鼠,可到底鋪着一層幹草,比整夜挂在這枷鎖上少受罪不少。
他是個哥哥,就算妹妹死了,也要給她積點福澤。
報仇殺人的業障,他一個人受。
天色将白,林徑霜在地牢中感知不到。不僅是天亮,她根本就沒有清醒過,她聽到地牢中的碩鼠曾大膽的跑到她的耳邊,齧下了一小段頭發又離去。
她怕極了,但睜不開眼。
半夜的混沌間,她看見一身青衣的伏黎撐着傘與朝客站在一起向她揮手。
她心想,沒關系了,她很快就不是自己了。
恍惚間,靈魂仿佛飄離身體,來到了夜幕間的山嶺。
真冷啊,這裏。
她來到這裏時間不長,卻總是感覺到冷,也曾努力求生,也曾極盡所能,可所經歷的溫暖總是少之又少。
而那些珍貴的溫暖之間,總是摻雜着太多,算計亦或是根本就不是給她的。
夜間涼涼的露水穿透身體落到枝葉間,她看見林中奔逃的曙合拉。
一雙璧人奔逃在林間,林徑霜已經忘了圖紙的事情。
此刻她真心祝福的,只有他們以後能夠自由相愛。
沒有寨主,沒有神侍,唯留春夏秋冬的相守。
乘風而過,于半空中她更加靈敏的感受到了那股幹燥的氣息。這一定是一場漂亮的戰役,大火燒盡那些黑暗,連同殘餘的恨意一同消弭。
遠處有一層螢火,聚團而生,照亮這山林間的路。
她好奇,靠得更近。
不是螢火,是傅之安的寨子。
有一時猶豫,但還是飛近了,她已許久不曾見過他了,總歸相識一場夢,她來道個別。
外圍的營帳中,她看見了當初追着她讓他洗澡的黝黑漢子。
回想當時,若不是他,恐怕傅之安還不會那麽早知道她是女兒身。
這個點,軍中本該熄燈了,可今夜似乎不太尋常。
那漢子摸索着手中一塊玉佩,說是玉佩,其實不過是粗糙得如同在石頭上鑽了個空。
滿是厚繭的手指一寸一寸摸着,莽漢亦有柔情。
“這是俺娘給俺求的,在城隍廟裏,磕了三天的頭。”
漢子不知是說給誰聽的,閡上眸子也沒來得及遮掩住眼中的淚花。
“她說保佑俺活,以後回去娶個婆娘生三個大胖小子!”
他嘿嘿笑起來,語氣中卻忍不住顫抖。
圍着篝火邊的其他漢子卻沒有一個笑他的,今夜他們一樣的戚戚之色。要打仗了,不知有幾個還能回到篝火旁再想一想親人家鄉的。
漢子摸一把淚,“可惜,俺娘死得早,看不到俺回家了。”
火堆裏的木材噼啪作響,成為這場無言中唯一的聲響。
冷兵器的時代,戰争是最大的災害。
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傅之安的這支軍隊多由戰後流民組成,他們經歷過戰争,家園破裂。所以他們加入戰争,他們要穩定的政權,要以民為天的執政者,要男耕女織的穩定家園。
盡管悲戚,盡管對死亡恐懼,他們亦英勇上前,不只是為了仇恨,而是為了理想家園。
這一點上,任何時代都不曾磨滅的精神會刻在人類的靈魂上,一代一代流傳。
生活在土地上的人類,永遠會為了家園而加入戰鬥。
林徑霜看見中心的白色營帳,他此時一定比這些戰士們更難受吧。
從出生開始,他的家人,他的二十歲年華,都交付與這場戰鬥。
鄜州,是最後一塊難啃的骨頭。
只有贏得戰略上的勝利,才能乘勝追擊完成大業。
二虎守在帳外,将裏面的空間讓給傅之安一人。
燭油順着燈臺緩緩落下,逐漸凝固成白色的蠟滴。今晚有些奢侈,賬內如同白晝,可恰是這樣的光亮将傅之安隐藏起來。
有人擅長于隐身于黑暗,有人依賴于光明。
林徑霜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妥,他沒有悲戚,沒有猶豫,沒有大戰在即的驚惶。
只是靜靜看着鋪散在桌上的地圖,只要攻下鄜州最後一片山嶺險地,剩下的只需二虎領軍。他可以直接回都城處理一攤子叛軍內臣,而後海晏河清。
林徑霜感覺他的目光突然射向自己,最亮的燭臺邊。
他凝視着,眉頭略微皺起。
為何?總覺得這裏有人。
目光有如實質,離開這麽多天了,林徑霜還是有些怕他,心如鼓擂的看着他靠近。
她看清楚他的玄衣緊袖,看清楚他的劍眉星目,是呼吸間能夠相觸的距離。
可惜,他的眼瞳空空,只留下一注燭火的光影。
心跳突然慢了下來,她與他,現在差不多是生與死的距離。
傅之安的心停跳了一瞬,他想到了被派到敵寨的女子。
被鎖住了,落到了戴平手裏會怎樣呢?
聽說她被叫做朝客的醫師下了蠱蟲,是否像傳聞中的一樣日日夜夜發作疼痛呢?
她會恨他,明明知道她什麽都不會,還要利用她嗎?
會在深夜蠱蟲發作時咬着被子,掰斷他送的藤木簪嗎?
林徑霜不解他為何站在這裏,小心翼翼的向他吹一口氣。
還未動作,他端着燭臺走了。
哦,他只是來拿燭臺的。
傅之安感受到不安,可身為未來的君主,他知道自己要壓抑住。
哪怕有所歉疚,哪怕會擔心。
他不能……罷了。
其實林徑霜是不恨他的,如果說在來這裏之前她還心存芥蒂。
但是軍營外那群黝黑漢子讓她覺得傅之安沒錯。即使自己身死,也不能怪在某一個人身上,這是一場時代的悲劇。
最後的巡視結束,林徑霜覺得已經與她所接觸過的世界世界有了告別,便心滿意足的離去。
沒有遺憾沒有仇恨,是最好的和解方式。
如果死得太慘,請再回去後給一個大大的紅包,愛她且全能的心動男友或者一夜暴富的別墅豪宅,她不挑的。
身影在夜空中淡去,她不知道,曙合拉已經到了軍營門口。
懷揣着的那份圖紙,即将送到傅之安手中。
負責放哨的士兵立刻警醒起來,幾十個人手握着長矛對準這對穿着蠻夷族服飾的男女。
曙合拉不會說漢話,着急的扯着那日泰的袖子,祈求他為她說話。
“我要見你們的主人。”做敵人的時間久了,開口的語氣也不太好。
好在士兵懂得輕重緩急,并沒有與他争執起來。
“你是誰?來幹什麽的?”
“你們的林姑娘,我替她送東西來。”
立即有小兵前往主帳報信,不多時,便有人迎他們進去。
見到傅之安的一瞬,那日泰下意識要擋住曙合拉,此人俊美卻危險,像是極高的山峰上開出的誘人花朵。
可曙合拉并沒有注意到容貌,她慌張的從袖口處掏出那張藏好的圖紙。
奔逃路上的汗水已微微将圖紙浸濕,從正面就能看見滲出的鮮血字跡,顫抖而慌亂,訴說着寶貴的信息。
傅之安一眼就注意到血字,心中一怔,胸口悶悶的像是喘不過氣來。
他接過圖紙,卻有些遲疑着不願打開。
他怕,萬一她求救,他會忍不住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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