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朝客
朝客
本以為寨主會吩咐讓人守住她,但所謂的神女似乎并沒有讓他太過上心。一直到很晚,林徑霜才看見寨主與宴席上救她的那位醫師從後殿出來。
等着兩人走遠了,林徑霜才按約來到寨中最角落的樹林邊。
“你遲了半刻鐘。”空蕩蕩的夜色裏突然出現的人影将她吓了一跳。
“我有什麽辦法,我現在是細作,難道做事情要光明正大嗎?”
借着月色,能看清一身夜行衣的傅之安,長得端端正正風光霁月,行的是偷雞摸狗的事。她沒敢把自己的心裏話說出來,怕直接血濺當場。
“你要我在這裏做什麽?”
偷情報?她不認識這裏的文字。招降敵方?她看起來更像是會反叛的那一個。總的來說,好像除了期望她吃空對方的糧倉也沒什麽指望了。
眼前人氣鼓鼓,臉頰像是吃草的兔子般微微鼓起卻不敢大聲講出自己的不滿,又因為一頓酒足飯飽臉上顯出兩團紅暈。很像以往太平時,逢年過節街上賣的兔兒爺。
他從袖中拿出一張圖紙,主君與細作接頭本是極為愚蠢的事情。
可他在營帳中拾起林徑霜丢下的那張畫了大半的氣流地形圖,莫名的就想起那日她剛沐浴時水汽氤氲的樣子。昏暗躍動的燭火下,他能清楚感受到她與衆不同的地方,像是冬日的暖陽,将算計與謀劃這樣與黑暗沾邊的詞變得生機勃勃。
她不是屬于這裏的人,不是逆來順受的亂世女子。他對她,充滿了好奇,仿佛冥冥之中就被吸引。
“你笨的厲害,我自然不指望你能重學一門語言去套取情報。”
“又不會與人打交道,講不明白容易被別人騙。”
“功夫全無,袖箭與弓弩的結構都分不清楚,自然也不能刺殺……”他滔滔不絕列舉出她的缺點,看着她瞪大一雙眼又努力忍住,最終總結出一樣好處來,能屈能伸的性格是好的。
憋了半晌,林徑霜深吸一口氣,“啊對對對,您說的沒錯少主,我這麽個一無是處的人你把我放這兒有什麽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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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穿回去,絕對是導師手裏最能忍饑挨餓,當牛做馬的一把好手,都練出來了。
“把這個圖畫完,告訴我寨子裏的情況。”傅之安抽刀砍斷一根榕樹枝條,“每隔兩日我會在這顆樹的氣根上做記號,落下的氣根截面是十字刀痕表示子時相見,若無痕表示暫不相見。”
鄜州多山林,更多的是這樣長滿氣生根的榕樹,在潮濕的環境中吸收更多的水汽和養分,遠遠看來像是一個生長在陸地上的巨大水母。而他們相會的這棵榕樹有近百年歷史,層層疊疊的根須纏着寨中祈福的紅布,一旦被發現,很容易借着枝條從樹冠周圍連接的密林逃走。
林徑霜接下那張畫了一半的圖紙收在袖中,現在要命的東西又多了一件。這個細作誰愛做誰做,反正她是不做了。
她要叛變!立馬叛變!
穿越過來,她不過只是想要活下來,陰差陽錯到了這個世界最危險的地方。天知道她被夥房拒絕當燒火人的時候是多麽的絕望。
而現在,她越發覺得前路茫茫,尤其是在這個詭異的寨子裏。前有血腥恐怖的祭祀,後面是詭計多端的傅之安。
“你聽見我說的了嗎?有危險及時報備。”
“收到收到,畫圖加打聽八卦,然後僞裝成笨蛋美人茍一茍。”她不耐煩了,既要她當牛做馬還要假裝好心怕她死這兒。
滿頭的烏發被寨子裏的侍女編成了一小股一小股的小辮子,發尾的銀飾在月光下閃着泛白的幽光。
傅之安皺了皺眉,他不習慣自己的東西被随意安排。“那根烏木簪呢?”
“戴平拿走了。”
“戴平?”他眸光閃爍,像是回想起了埋藏于心底的哪件事,竟讓他在此時晃了神。
夜深,寨中只餘幾盞篝火,火上新潑的松油燃着幹柴噼啪作響。遠遠的,她看見一個身影,寨中唯一穿着中原服飾的人,想必是那位在宴席上救下她的醫師。
他背着竹筐,健碩的身形被包裹嚴實,一改寨中奔放熱情的打扮。頭發也并不似其他人編成幾個辮子随意的披着,而是一只造型別致的玉簪将頭發束起。
因為不靠打獵為生,他看起來更加的溫和。雖不是面如冠玉的讀書人,但舉手投足中總帶着溫文爾雅的氣質。一雙清亮的眸子仿佛會讀心術一樣,沉穩但溫柔,與傅之安潑墨似充滿銳氣的眸子簡直是兩個極端。
“多謝你今日在宴席上救我。”她主動上前搭讪,出聲後才發現她解釋不了怎麽會半夜出現在這裏。
林徑霜冒着冷汗,而對面的人卻并沒有為難她,只是朝她一笑,“初來寨子不習慣,半夜睡不着出來賞月嗎?”
“我正要出去采藥,要不要一起。”他笑着向她抛出臺階,似乎寨子的安全與否并不在他的考慮中。
山路崎岖,四周盡是夜行野獸的咆哮聲,走了不多時便能感受到積夜的露水沾濕衣裳再滲進裏衣。衣服貼在身上,意識到身後的姑娘不時用手扯着衣衫,他換了一條寬林少灌木的路線。
路上閑聊,他說他是寨中唯一的醫師,擅長用毒又因為脾氣不怎麽好所以寨中人對他更為懼怕。
“這兒有一株山參,姑娘運氣真好,第一次出來就找到這麽名貴的藥材。”寬大的繡袍籠住那顆頭頂墜着朱紅色果實的植株,“品相甚好,看起來有不少年紀了。”
銀霜般的烏青葉片被他輕握在手中,落在林徑霜身上的眼神天然一番風情,竟比這月光還要柔和幾分。
要不是只兩面之緣,林徑霜幾乎要以為他與她之間藏着幾海深情。
“朝客大人,你脾氣真的不好嗎?”
幾聲輕笑從前頭傳來,山參被利索的裝到身後的背簍裏,那方月白繡袍連一絲塵土都沒染上。“你見過寨子裏那棵最大的榕樹嗎?那是我們祭祀用的。”
朝客轉過身來,從微高的坡處垂眸望向她,眼底的溫柔被山風拂皺,漏出一絲冰涼與茫然來。
“我曾放過一把火,可惜沒把它燒了。”
他說的淡然,卻叫林徑霜出了一身冷汗。一棵用于祭祀的神樹,對于一個寨子,一族以此為信仰的神物 ,他竟然敢放一把火企圖叫它煙消雲散。
她很好奇,為什麽土生土長的朝客,會執着于中原衣物,為什麽會有一口流利的中原話。
正要追問,卻見前面的男人掩去眸中的悲涼,複又拾起腳步往前去,打破了這一場談話的氛圍。
一夜跋涉,林徑霜第二日直接睡到日上三竿。這個寨子裏的人,雖把她虜了過來,卻連一個上心的人都沒有,除了一日三餐按時送過來,不曾有任何人召她幹活兒。
昨夜她本想向朝客暗示她想要反叛,卻被他眼中的往事心緒吓得斷了念頭。反叛這事還有待商量,傅之安下的命令可等不得。
有了跟随朝客采藥的路徑,她基本記下了圖紙中缺失的那部分細節。挺拔的懸崖阻擋了西北前來的旱風,連同着幹燥的氣息一同阻擋在屏障之外。外部幹熱,內部愈發潮濕,水循環伴着風向的改變,至多半月,那場旱風就要來臨。
只是這個秘密,她總不能白白告訴傅之安。她想要一個承諾,一個事成之後黃金萬兩,再不用她身涉險竟直到她再穿回去為止。
下午寨子內的男人們有些出去打獵,有的在校場上訓練,後方女眷們住的寨子裏幾乎沒什麽人。趁着這樣的時候,她得找一個有筆墨的屋子,去把她的圖紙畫出來。
越往後面走,越是靜谧,只聽得周圍的鳥叫聲。一棟宅子出現在眼前,寬敞潔淨,雖不夠宏大,卻挂着寨中金貴的白絹。
林徑霜等了半天,一個進出的婢女都沒見到。烏黑的木門被推開,屋內并不似外部的敞亮,或是光線照不進去的原因,裏面像是一個噬人的黑洞,看不清布局與陳設。
踏進裏屋,一張碩大的書案出現在面前,貴妃榻旁是各色筆架書籍。陳設以白色為主,黑漆描金的書案上躺着一張畫卷,欲蓋彌彰的被一本經文書半蓋住,仿佛同時也要掩耳盜鈴蓋住作畫者的內心。
她拿起一邊的筆,盡可能的不碰桌案上的其他東西。她只是來借筆墨,并不想惹上起他的事情。
可圖紙将要完成,外面卻環佩叮咚的響起一陣軟綿的腳步。驚慌失措間,四周竟沒有一處可以藏身的地方。
她沒有辦法,直接鑽進半長的桌布底下。剛藏起便看見門口走進來一雙白色的繡着奇異符文的鞋。
是那日在宴席上暈倒的女子,連同這個房間裏所有的裝飾還有她不同于寨中其他女子的裝扮,林徑霜猜測她應該是與寨中供奉神明有關的人。
白鞋直奔書案,随意的拂開那本經書,小心翼翼的揚起那張畫卷。黑漆屋內唯一的光從窗戶中觸上那張畫卷,發出瑩瑩的光暈。
林徑霜看不清內容,只模糊的看見她的輪廓,一雙素手無比珍惜的撫上畫卷中人的臉,眼神身姿中綿延出無限的悲傷。
這時,門卻被一陣大力撞開。正端詳畫像的姑娘被吓壞了,驚慌失措的将畫像團作一團就要扔出,卻被一把截住。
掙紮慌亂間,林徑霜本想趁亂跑出去。只剛挪出一小步,便吓得縮了回來。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