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明侍者
神明侍者
林徑霜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位寨主。早在第一次進寨時,她就發現他并不在意寨中事務,反而是那位不常以容貌示人的巫師,行動間前呼後擁,全權管轄寨中大小事務。
大權旁落,然而這位王并沒有為此掙紮搶奪。每次見他,都如同晌午曬太陽的野獸,即使有着鋒利的爪牙卻不屑于戰鬥。
與此時的他形成鮮明對比。
常年露出的古銅色臂膀附在那一抹純白衣裙上,動作野蠻卻于唇舌間青澀。莽撞的動作最終全然化成繞指柔,帶着安撫的意味小心翼翼的試探對方的心意。
即使沒有下一步的動作,整個房間裏荷爾蒙也暴動。急劇的拉扯後留下安靜的餘韻,回味着偷食禁果後暗潮洶湧的情愫。
只有桌底的林徑霜進退兩難,蹲麻了的腿繼續放松,卻在吃瓜的第一線進退兩難。
果然和她想的一樣,這白衣女子和寨主是有一腿的。那日在宴席上,寨主的眼睛就黏在她的身上,每一次動作都牽動人心。
那女子後知後覺的推诿起來,清麗消瘦的兩頰升起兩團紅暈,情緒激動的咳嗽起來。
寨主一手摟着她,一面往桌邊來。
視野間兩人的服飾越來越近,林徑霜慌張起來,萬一被發現。這樣見不得人秘辛,就算有九條命也不夠她這樣揮霍。
兩雙鞋已然行至眼前,突然頓住,頭頂桌面上的倒茶水的聲音戛然而止。
被發現了嗎?
林徑霜低着頭,等待着被揪着領子扔出去的結局。
良久,一整劇烈的咳嗽聲響起。上頭終于有了動作,寨主半收着力給懷裏女子拍着背。
“快來給她看看,愣着做什麽。”開口是半生不熟的漢話,語氣中還能感受到意亂情迷被人撞破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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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徑霜腦中一愣,遲疑着想要爬出去。頭剛探出一點,就被一身蓮青色繡暗竹紋錦袍遮住。
救苦救難的朝客來了。
男人寬大的身形将桌布到底下的那段縫隙牢牢遮住,徹底截斷了林徑霜被發現的可能。
“曙合拉的身體不大好,你太莽撞了。”朝客一邊施針,語氣平淡的不似和一個族群的王在說話。
“藥我早就準備好了,只是用不用你們自己決定。”
林徑霜在桌子底下豎起了耳朵,原來朝客與寨主是一夥的。那為何願意給她這樣一個身分不明的外來人打掩護。
她躲在蓮青色的外裳後面,扯着暗色的竹紋織錦慢慢爬出桌底。
從朝客的身側探出半個腦袋,看見那位名叫曙合拉的少女咳得艱辛,纖細的脖梗上是充盈的血管,垂眸避開了寨主含情脈脈的眼神。
寨主眼神滿是受傷,卻依舊将手裏人抱得緊緊的。看見林徑霜的那一刻,眼神陡然兇狠起來,泛着殺意,将剛剛被愛人拒絕的失望全數發洩到林徑霜身上。
察覺到身後人,朝客的身子微微一側,擋住了寨主鷹隼般的眼神。
有了靠山,林徑霜立時安心不少,小步貼近朝客,扯住他蓮青色的衣袖。
“放手。”寨主半生不熟的漢話響起,能聽的出來他隐忍的暴怒。
朝客要為他心愛的女人施針,林徑霜這個外來女子看到也就算了,竟敢不識時務的阻擋。
施針完畢,朝客依舊是帶着淡淡的笑意,“這位姑娘剛來不久,寨中只有我的漢話不錯 ,我便帶着她到處走走。”
“那日泰,你無需在意。”
寨主的不知為何,緊緊頂着林徑霜的臉,面色沉沉半晌,倏爾又有些惋惜同情。
“我當然不在意。但是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你這樣并不能補償什麽,只會讓自己更難過而已。”
朝客臉色難得的變了,只是一瞬,如同昨天夜裏他坦白自己曾放火燒榕樹的那一刻。
“做好你自己的決定,不要管我的事。那日泰,時間不多了。”
林徑霜全程沒有聽明白他們在說什麽,而後便被朝客帶出了曙合拉的房間。
林徑霜收好懷裏的圖紙,乖乖跟在朝客身邊。現在她明白了,整個寨子只有朝客這個自述脾氣不好的人會救她。
朝客并不住在寨子裏,而是後方高處的坡上。
這裏更幹燥,屋子是仿造中原地區的建築模樣,寬敞的院子裏種着一些草藥,安排布局都是農家生活的風格。
她接過朝客遞給她的一杯清茶,想也不想就喝了下去。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在那裏?你不擔心我出賣你們嗎?”
朝客接過她手裏的茶杯,“我一個火燒祭祀儀式的人,會在乎我面前的人是不是細作嗎?”
林徑霜啞然,看來朝客對這個寨子也沒什麽感情。甚至在她看來,那日泰作為寨主也并沒有多愛這裏。
他們不同于傅之安,傅之安熱愛他背後的一切。林徑霜曾問過他這個問題,一個合格的君主所應當的回答是:征服土地,安撫人民,創建盛世,這是帝王天生該做的事。
閑來無事,朝客與她講起了寨中的故事。
“曙合拉的名字寓意為光明,出生的占蔔決定了她是侍奉神明的姑娘。”僅一個燒裂的龜甲,決定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的一生。
從三歲起,曙合拉就住在那件漆黑的屋子裏。她是神明的仆從,只能從神明那裏祈求獲得光明,賞賜給寨中的族人,而她自己只能在黑暗裏日夜祈禱。
每一任神侍,都很短命。
他們生活在潮濕的黑暗裏,山林間的風吹不到她們的發間,陽光落不到肌膚上。每一個風華正茂的姑娘,都會死在這一場以謊言為背景的集體霸淩中。
她們用自己的肉身換取族人的信仰,用死亡證明神明的慈悲與一人的奉獻緊密相連。
“曙合拉十三歲那年,她還沒病的這麽重,偷偷跑到寨子外面的河邊。那是族人們打獵時常休息的地方。”
十三歲的豆蔻,一身仿若神明的白衣裹着神采飛揚的曙合拉。陽光下的她才像是神明的侍者,将明媚與生機帶來這片土地。
可曙合拉是不準偷偷外出的,族中獵手們靠近河邊的腳步聲将她吓得不知所措。白絹沾了水,重重疊疊的纏住腳,要将她拖入池中。
“或許她留在那裏,永遠的自由也不錯。”朝客目向遠方,因為迎接她的将是更殘酷的人生。
“那日泰,我們十七歲的首領救下了落水的少女,他愛上了她。”
寨中只有一位這樣裝飾的女人,其實第一眼那日泰就知道她們之間隔着的不止是一層白絹。可那日陽光正好,神明的侍者帶來內心的躍動,他還是愛上了她。
一個是掌握寨中大權的領導者,誰都可以為了自己的愛情離開這裏。唯有那日泰不行,他是最不能違反神明的人。
他需要按照祭司要求,将心上人關入那間黑色的屋裏,隔絕陽光,直至死亡。
十七歲的那日泰親手将曙合拉送回,默默在暗處守護着她。可是黑暗不會憐愛曙合拉,疾病絲絲縷縷的纏上了她,除不盡治不愈。
“我從三年前開始為曙合拉治病,借着我的關系,那日泰時常出入她的屋子。”
但水是包不住火的,日子一長,寨子裏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的王喜歡上了神明的侍者。以神明為尊的族人們,可以推倒一個王,卻不可以放棄他們的信仰。
朝客放下手中的茶杯,笑地諷刺,“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人們總要找一個理由去背負過錯來原諒自己。”
寨中人因捕獵過度導致一度饑荒,盡管知道這樣的事神明并不管用,他們依舊把罪責怪到了渎神的那日泰身上。
他身為領袖,卻觊觎神明的侍者。
朝客湊到晃神的林徑霜身邊,伸手遙遙一指,“就是那棵樹下,他們逼着曙合拉獻祭自己,年滿二十歲便自願前往神明身邊,祈求他的寬恕。”
珍貴的絲綢垂在每一根氣生根上,年輕的王猩紅着雙目看着三牲祭臺上被鐵鏈鎖住咽喉的女子。
“他反抗了嗎?”
當然——
代表着王權的匕首第一次刺進了自己族人的身體,那日泰像一只暴怒的獅子,叫嚣着用自己鋒利的爪牙撕碎這裏的愚昧無知。
他企圖停止這種延續了幾百年的宗族祭祀,卻連自己也陷落進去。他沒了權力,寨中事務被祭司全權接管。
一年,他尚且掙紮;兩年,他形如困獸;三年,他不問寨中事務。
朝客起身,從屋內端出一小盤糕點。“聽餓了可以吃點。”他脫下外袍,只着裏面同色系的一件圓領直裰,顯得分外儒雅。
林徑霜拿起一塊紫米糕,甜中帶着竹葉的幽幽清香。
“所以你給他們準備了什麽?”
太陽将要落山,朝客循着晚風看一眼暗沉下去的樹林,迎風笑的暢意。
“假死藥。”
世界上竟真的有這種東西,林徑霜瞪大了一雙眼,翹首期盼着朝客能把東西拿出來給她看一眼。
這樣的珍貴物品,就算離開這裏拿出去賣,一定也能保住自己衣食無憂吧。不知道朝客有沒有多的一顆送給她,也好保護她在這亂世中逃出一條生路。
“這樣吧,明日你來,我給你看。”他垂眸看着桌上被光盤的紫米糕,揶揄道,“再給你做一盤紫米糕如何。”
晚風拂起,遠處霧蒙蒙的開始生出瘴氣,到了回寨睡覺的時候了。
“一言為定,明日早些時候我來找你。”朝客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結交的第一個朋友,她很高興與他交談的時光。
她選了一條近道,是朝客指給她的小路,沒有野獸只是有些偏僻。
幽林之中倦鳥歸巢,她走了一段路卻突然警覺的發現周圍沒了聲音。曾經被伏擊過一次的林徑霜立刻四下張望。
密林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循着聲音望去,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堆翻開的舊土,鼓起的疤痕從衣服間隙中露出。
是戴平,而他的手中握着的正是從林徑霜手中拿走的那根烏木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