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春風已逝(2)
春風已逝(2)
談話間,血腥味絲絲縷縷傳來,不知不覺間淹沒口鼻。
左輕顏心頭一跳,三兩步闖入日沉集市,頓時腦海一片空白。
血。
如川流湖泊,數不盡的血從數不盡的屍體上淌出,彙成汩汩紅池,浸透黃沙。
遠處鬼風呼嘯。
日沉集市不見生氣,血與肉透着生前的暖意,屍體橫七豎八交疊在一起,映得左輕顏滿目赤紅。
公孫續!
左輕顏輕易捕捉到空氣中未能散盡的魔氣,三個字碾過臼齒,恨意完全成型。
及春山萬裏春風最終還是吹到這邊境之地,掠過奇詭沙石,風鳴便如南歸城殘魂哀叫,盡是森冷與血腥。
“我早該想到的……”左輕顏輕笑,在屍橫遍野之地,聽得自己四肢發寒,“我能想到這個地方,公孫續怎麽會想不到?”
褪去暖黃色宗主服,一襲青衫的公孫續與他走過太多地方,遍看山川河流、荒漠溟澤。
隐姓埋名,用最不擅長的術式、最不習慣的劍法,把自己折騰得一身狼狽後,盡情相互嘲諷。
若要說驚動得衆人都記下他們的模樣,落霞島上,挑動千年桃花樹上懸挂的桃花結;
萬卷學院外,按響雕工荒謬的石獅身上公雞啼鳴的機關;
日沉集市裏,作為米酒面前第一個倒下以及最後一個倒下的兩人,把店門口遮得嚴嚴實實,任店家撓禿自己的發頂心,仍是睡得直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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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俞向晚說,路過有人畫下兩人靠坐而眠的畫像,就挂在那酒杯店家的鋪子裏,要不是畫師說這兩人面目不似凡人、尋常畫筆留不下模樣,怕不是将來跑日沉集市的熟人都能諷刺他們一番。
而今,落霞島沉,萬卷學院散,獨剩日沉集市喧嚣如舊,二人大醉一場又恰是十來年前的事,店裏的畫卷想必還未褪色,卻在屍橫遍野中不知所蹤。
左輕顏深呼吸一口氣,攥住手中的傳訊符:“元一……”
他銷毀了錄下聲音的傳訊符,此地凡人、散修成百上千,已經因仙門動蕩喪失性命,哪能再攔下他們的輪回路,強行叫回來給他做證人,說他與公孫續那段荒唐時光。
他掏出另一張傳訊符:“秦昭,開護山大陣,不管魔修仙修,統統不準放進來。頂不住就把我卧房炸了,地底下的陣法你會開。”
另一張傳訊符飛往另一個方向:“阿名,速回門中,保護門生!”
左輕顏回過身,直直看着薛白:“跟我一起。”
薛白左臉頰的酒窩十足清晰:“自當跟你一起。”
兩顆無極珠如流星般墜向對雪門。
*
當年與公孫續一起搜集的龔再舊物都藏在卧房陣法內,左輕顏抽取引路源時,結合過公孫續指導的公衍宗術式。為了某些可能性,他教過秦昭破除的方法。
但公孫續派人殺來日沉集市,自然會想對付可能藏有龔再舊物的對雪門。宋輕香雖不至于把秦昭打得生死邊緣,下手也輕不到哪去,望阿名能及時趕到。
當然,有無極珠相助,左輕顏也能放下些心來。
他與薛白二人火速趕往道清門。
守門的弟子身上并非道清門弟子服,遠遠看見左輕顏與薛白禦風而來,警令傳向四面八方。不過多時,道清門外人山人海。
左輕顏站在衆人對面,在一衆橫眉冷目中,簡明扼要道:“我找公孫續。”
“魔頭,你殘害綠雲城,戴罪脫逃,我等尚在找你,你竟敢自投羅網。便是你不說,公孫宗主也已經在來的路上。”
叫嚣的年輕人看着眼生,左輕顏觀察了許久才想起那人身上的衣飾與公衍宗有幾分相似,大約是依附公衍宗的小門派弟弟子服。
見不到公孫續,左輕顏沒什麽好辯解的:“那我在這等他。”
年輕人被噎了一下,旁邊的人緊跟着站上對峙的位置:“你當然得等他,但由不得你這麽等。”
左輕顏冷道:“那你說說,我是該跪在這等,還是該囚在這等。”
對面無數年輕人義憤填膺,大抵想着“你就死在這等”,可這群人也掂量得出自己的斤兩,跑來圍堵送上門的左輕顏已經算是勇氣可嘉,跟“魔尊”作對,自己萬萬不夠格當那出頭鳥。
也有骁勇者躍躍欲試,挑着槍就要上前替天行道,被師長按得不得動彈。
“就是這魔頭,害我師兄淪為邪道,不該殺他嗎!”圓臉小道滿目憤火,既沖着左輕顏,也沖着阻攔他的人,“我們這麽多人,還要怕他嗎!你要是怕,我一個人死了就死了,讓我上去!”
攔住他的人面上窘迫一閃而過,壓低聲音道:“魔修生性狡猾,他孤身前來必有詐,不可受他挑釁。”
“是——我有詐。”左輕顏啧了一聲,“你們又要堵我路,又忌憚我,不累嗎?還不如這位小兄弟,你哪位?有沒有興趣來我門派?”
圓臉小道憤怒的表情僵在臉上,沒過多久怒火更重:“我跟你勢不兩立!死也不跟你走!”
左輕顏邊聽邊點頭:“沒問題,你可以在我自證清白後再改主意。”
身側,薛白碰了碰他的手背:“來了。”
剛說完,傳來一道溫和嗓音:“好,那便由你自證清白。”
鵝黃色的身影從天而降,長袖扶過,山頂的劍拔弩張融為春水。
“你若有證物,我便信你。”
左輕顏面對這張溫煦而慈悲的臉,那人站在仙門衆人前面,對上他徑直而來的眼神,分毫不曾動搖。
這個人也是用這樣的面目迷惑淩飛月、迷惑褚山遙、迷惑無數仙門修士。
左輕顏忍不住嗤地笑出來:“我沒有證物,你再清楚不過。日沉集市一場屠殺,當真鮮豔……”
“你把日沉集市怎麽了!”圓臉小道怒到全身發抖。
左輕顏分出點視線看那小道:“我想去取一張畫來着,畫上沒什麽東西,也證明不了什麽。”
也并不是什麽都無法證明。
左輕顏後來去日沉集市看了眼俞向晚所說的醉酒圖,白衣者松松握着酒杯,往身後青衣人處輕輕一推,青衣人抱臂昏睡、一概不理,也不知是十足信任還是全不在意。
一個喝醉酒的人罷了,又怎知當時幾分真心。
能知道的,只有那只酒杯,把每一筆紋路、每一處瑕疵盡數落在畫卷上,與左輕顏屋中留存的龔再舊物一模一樣。
那是否能證明他曾與誰“相交”?
是否能證明他曾與誰“密謀”?
其實不能。
公孫續輕易會将當年的“情誼”說成“欺騙”。
是左輕顏欺騙了公孫續,借公孫續之手搜集魔尊遺物。他公孫續永遠是那個被友情蒙騙的可憐人。
但若有人因此懷疑……
公孫續容不得更多的懷疑,秋绫素“叛變”,加入宋輕香陣營已經引發質疑,他不能容忍懷疑加劇。
屠殺日沉集市,誅滅對雪門上下,所有他參與左輕顏追逐九冥回轉陣的痕跡,再細小也要及時鏟除。
左輕顏輕嘆一聲:“或許我死在綠雲城,日沉集市就不會出事,對嗎?”
腳後跟被薛白踢了一下。
公孫續眉心微皺,憐憫道:“你若死在綠雲城,大約便沒人會指揮魔修繼續到處破壞。”
“可你知道的吧,是戚揚讓我活下來。”左輕顏惡意道,“我本來差點就死了,可魔修需要\'魔尊\',所以戚揚不惜犧牲自己也要我活下來。”
“魔頭!休要污蔑戚城主!”
左輕顏冷眼掃過出聲的人:“誰說我在污蔑戚城主,我要\'污蔑\'的可是你們的公孫好宗主!”他重新看回公孫續,“如何?你讓戚城主救我,是為了把我變成真正的魔修,可我不光沒成魔修,還徹底有了打破九冥回轉陣的辦法。綠雲城上那道日輪金光,你可記得,淩望秋失蹤那天的陰陽交界之地,出現的就是這道朱輪金光!公孫宗主,替罪羊脫離掌控,所以有些人必須死,是也不是!”
那目光中的憐憫更甚,可公孫續一言不發,任由左輕顏說下去。
“我不如淩望秋。淩望秋複原出來的九冥回轉陣,我做不到。可你已經見過九冥回轉陣,根本不需要我在陣法上那點不足為道的天賦。我只是一個必須塗畫過九冥回轉陣的\'魔修\'而已。”左輕顏停頓片刻,冷森森哼笑一聲,“可是啊,公孫續,你機關算盡,又怎能算到,淩望秋死後,是我背着所有人,與淩望秋朝夕相處。我是這個世上,最能夠破解他留下的九冥回轉陣的人!”
公孫續不笑了。
如果沒有綠雲城的金光,他大可嘲笑左輕顏信口開河。
在陰陽交界之地見證過南歸城橫空出世的他,自然不會像仙門其他人一樣給淩望秋打上模糊的失蹤标簽。
淩望秋死了,确确實實的死了。
而左輕顏說,他跟死人學會了朱輪陣法。
左輕顏不在乎公孫續的心理波動,他更介意的是公孫續居然會在仙門修士面前露出這般冷意。
冷意伴着威壓傳開,旁邊的修士站不穩,拿武器勉強撐住差點跪下的身體,驚疑地喊了句:“公孫宗主?”
左輕顏右手靈光閃動:“看來你做好了準備,在這些人面前都已經按捺不住。”
“對。”公孫續斜眼瞥向身旁毫無抵抗力的修士,“他們和日沉集市的人不一樣,還算有值得一用的價值,便留着命好了。”
“您……你在說什……”在旁的人瞳孔震顫,滿臉不可置信。
“可是,阿顏吶——”公孫續全然不理身邊人的話,用一切尚未發生前的稱呼叫對面的人,“我怎麽會完全否認你的才能,你大可試上一試,你的陣法可還有開啓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