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春風已逝(1)
春風已逝(1)
左輕顏仔細理過薛白垂順的發絲,壓過滿腔喜悅道:“行了,等事情結束後再跟我來這套,先陪我去個地方。”
薛白箍住左輕顏腰身,不情不願地擡頭,嘴巴一癟,左臉頰久違的小酒窩看得左輕顏一陣好笑。
左輕顏拍了拍對方的手臂:“放開我。”
毛毛躁躁的頭又埋在左輕顏脖頸間,撒嬌般蹭了蹭:“不要。”
左輕顏一使勁就想把這張狗皮膏藥撕開。可狗皮膏藥蔫蔫道:“你不是要留在我身邊嗎?你又要去哪?”
愛這種感情肯定是有的。左輕顏考慮了一下,可這種感情果然還是抵消不了太陽穴的抽痛。他天生和狗皮膏藥這種生物八字不合。
但既然已經口頭認了道侶,言行間也不至于是完全的嫌棄,左輕顏把薛白本就亂七八糟的頭發揉的愈發蓬松:“公孫續還沒處理完。”
登時,懷中溢出一陣殺氣騰騰,薛白甜絲絲的嗓音仿佛被冰鎮了一般:“我去殺了他。”
“不行。”左輕顏摁住那顆蠢蠢欲動的腦袋。
于是,冰鎮的聲音又化成一灘甜水黏連在一塊:“你放心好了,我查過他實力,要做掉他還是比較簡單的。等殺了他後,哼哼,誰還不會捏造證物颠倒黑白,反正我厲害,都聽我的……”
左輕顏一把推開薛白,那張年輕過頭的臉空白了一瞬,委屈幾乎溢出身體凝成實質。
“你幹什麽嘛?”薛白抱怨。
左輕顏扶着薛白的肩膀,把人從頭打量到尾,又從尾打量到頭。好不容易進階為元嬰,原以為能窺探到薛白幾分實力,如今一看,卻發現自己更加一無所知。
“你滿二十了嗎?”左輕顏沉默了一陣,猶豫着問道。
薛白“唔”了一聲:“你要問我肉身的年紀嘛,我上回跟你說過,十八,沒騙你。但要問我總的年齡……讓我算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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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輕顏繼續問:“你修為又上去了?”
“你問這個啊。”薛白左臉頰的酒窩喜氣洋洋,坦誠道,“如今進階化神,又有幾世的經驗,就算是我那好祖宗,把全部無極珠用上,我敢說能打個五五開,還有啊,你看——”
除卻左輕顏佩戴的,兩顆無極珠在二人身側盤旋,依稀可見黑白異色的小珠子間銀光閃現。
薛白右手腕間空空蕩蕩,他将五指張開,小珠子飛速蹿開,劃出長長的殘影。
左輕顏沒問其他無極珠的去向,左不過靈樁不夠被借用了去,他也沒有分辨出這兩顆無極珠的動作,薛白已将五指收緊。
像是有琴弦被波動,無人處傳來沉悶的響聲,頓時刀光劍影憑空出現在綠雲城遺址的每一個角落。
十八歲的化神修士。
左輕顏在漫天風刃中眼花缭亂,連感慨都不知如何開頭。
“是縱雷劍啦。”薛白解開發繩重新綁好,在刀風中飄揚的發尾滿是少年意氣風發,偏偏他星光閃爍的瞳孔被覆上刀劍特有的金屬冷意,一眼望去,竟真有幾分武神對世間種種的睥睨之意,“就是九天雷劫,都能被我陰陽千風刃削成碎影。從此往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你孤身赴險,不過一個公孫續……”
左輕顏看不得這人尾巴翹上天,當即冷嘲熱諷:“元一呢?”
果不其然,薛白揚起的嘴角有片刻的凝滞:“這次不一樣,也不是不行……大概。”
他終究還是底氣不足,回收了無極珠和縱雷劍,縱雷劍所化的銀絲串起黑白小珠子,安靜蟄伏在薛白腕間,薛白也有那麽一點低落。
左輕顏轉開話題:“何時進的階?”
薛白甕聲甕氣:“知道你沒命的時候。”
奇跡殒落,世間一切便不值一提。
可這一輪不該是這樣的結果。
所以,要去找殒命的人。
拂過身邊的冷風銳利無比,不斷切割着薛白的呼吸。被唯一的想法塞滿的頭腦反應緩慢,後知後覺發現這冷風是因自己而起。
勁風無止無休,卷入九霄。
驀然聚集的烏雲間閃着劫雷的光影,轉眼被風芒絞碎。
薛白突兀地發出一聲笑,冷冽而瘋魔。天邊的劫雷尚未顯示威力便偃旗息鼓,在無窮無盡的冷風中灰溜溜地散去。
如果找不到,就切割世界、割裂時空,去別的地方,去其他的人間,去找不知逃跑向何處的、他的道友。
找到後,用搶、用綁、用無論多麽惡劣的方式,也要把人帶回到他的身邊。
為什麽要聽左輕顏的話放任他一個人?為什麽要顧慮左輕顏的想法不去大開殺戒?
區區公孫續……
公孫續而已!
薛白的進階順利得誇張,劫雷未響,已從元嬰化作化神,可又緩慢得要死,他想了這麽多,才感受到新生的力量流入四肢百骸。
他等那劫雲散去等得太久,于是,他不得不加快速度,去找左輕顏,去抓住左輕顏,去不擇手段地搶回左輕顏。
可就在踏入綠雲城池時,無極珠又動了。
死而複生的人脈搏沉沉,透過另一端的無極珠傳遞給薛白。
在雷火交映之處,薛白把戴着無極珠的手腕靠在心口,浩渺天地,他只能聽到與脈搏聲逐漸重疊的自己的心跳。
——活過來了。
他也一樣,活過來了。
當然,這些薛白都不會告訴左輕顏。
薛白只會在須彌戒中拿出一件新的雲狐大氅:“你原本那件髒了,給你換一件。”
左輕顏嘴角一抽:“你跟宋輕香學什麽壞毛病,老是藏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
薛白自說自話,把大氅給左輕顏披上:“怎麽就奇奇怪怪了?春天還沒到,你不冷嗎?”
左輕顏嗤笑:“你冷嗎?”
薛白輕輕“啊”了一下。
如今的左輕顏破丹結嬰,已非受寒暑煎熬的普通人。
可薛白繼續自己的動作:“這樣好看。”
“夏天呢?”左輕顏問。
薛白笑着看他,彎起來的雙眼中星光熠熠:“绫羅綢緞,你喜歡哪個?”
左輕顏勾過薛白的手:“我不需要。”
兩人十指交握,薛白明知故問般:“那你需要什麽?”
左輕顏“哼”出一聲:“無極珠。”
——那代表,需要的是你。
*
兩人出了綠雲城廢墟,朝南歸城方向走去。與薛白對過靈樁的信息,左輕顏才要說自己的打算,元一突然出現。
薛白半眯起眼,有意朝前半步,擋住左輕顏,被左輕顏撥到一邊。
“我覺得有必要和你澄清一件事。”左輕顏對薛白說。
薛白注意着元一一舉一動,分出點心思應和左輕顏,示意自己在聽。
左輕顏道:“淩望秋一百多年前就死了。”
薛白眨了眨眼,慢半拍:“你說什麽!”
“介紹一下。”左輕顏走到元一身邊,先側頭問元一:“不介意我告訴薛白……啊,我已經決定跟薛白結為道侶,淩望秋算我半個老師,本來應該也要告訴他的。”
元一搖頭:“沒關系的。”
左輕顏再次面向薛白:“他是淩望秋遺物的化身。”
他沒有說南歸城。
元一猛然望向左輕顏,面具下的眼微微睜大,左輕顏朝他笑了笑,他半低着頭,扶了下面具。
左輕顏繼續:“他要是想報仇,只針對當年追殺淩望秋的人,但這一次大概發生了點意外,他沒有去道清門。”
元一眼神閃爍:“您都知道了?”
“姑且算是。”左輕顏想了想,掏出裂痕遍布的小小袖扣,元一下意識朝左輕顏走近一步,被薛白攔開。
“差不多就得了,沒必要貼在一起講話。”薛白氣勢洶洶,攔人的胳膊被左輕顏摁了下去,他撇了撇嘴,“你倆靠得近,我又要做噩夢了。”
左輕顏拍了拍薛白的肩膀,對元一道:“這個還給你。他不希望你去找褚先生麻煩,也不希望你因為他要死要活。”他頓了頓,“還有,不要殺人,不要站在這個世界的對面,不要讓死人的魂魄趁虛而入,改寫你的心智。”
元一點點頭,又點了點頭,像是聽懂了,又像是不明白,他許久問:“‘他’是……”
他大概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将衣扣小心翼翼地挂在脖子上:“我好像在找他,我想過要去道清門找淩公子的師父,可我覺得,我應該要先去找他。我可能認識他,但好像又不認識他,我不明白,但我也許不能再叫您‘阿連’了。”
兩人一時無言,薛白委屈巴巴地打破兩人愈發黏連的氣氛,朝左輕顏撒嬌:“你跟他打什麽啞謎?我怎麽都聽不懂。”
左輕顏不理他,卻又借薛白吱聲打破沉默的關口,問元一:“你怎麽來這了?不用回岳源君那邊?”
元一身側蕩漾出一道氣影,一會兒就結出玉色的人形。
左輕顏嫌棄:“你還在啊?”
玉色人形折扇一展,風流眉目清晰顯在臉上:“我可沒別的地方能去。元兄槍下的死靈,只能聚集在他身邊。”
原以為南歸城化身吸引死魂是主動技能,沒成想作為“殺人兇手”時,元一聚集死魂竟成了被動技能。
左輕顏疑道:“你此前沒殺過人吧?還知道自己有這本事?出生就給你灌進去的小知識?”
“隐約覺得在哪裏操作過。”元一答。
八成是輪轉的記憶留下的模糊烙印,元一能對阿連有印象,想必是潛意識裏藏了不少東西。不過,元一真的敢試,榮初華也真的敢接受,這倆果然都是人才。
元一的話不止如此,他對左輕顏向來知無不言,“拿榮公子試驗後,大約不止如此,若我有意,想來也能截住其他死人魂魄一時半會。”
“只一會?”左輕顏揀着關鍵詞問。
元一道:“那是可以正經投胎的魂魄,留不住多久。”
“那便好。”左輕顏松懈下來。面對元一眼中的惑然,他不多做答。
總歸這輩子元一不會再大開殺戒怨魂纏身,會被附身怨魂掠奪神智之類的也先不要告訴他為好,以免這一根筋的腦子決定以絕後患自我了結。
左輕顏關心元一,面對榮初華又是另一副面孔:“你躲躲藏藏到這時候,還出來做什麽?”
“你們交流感情,我回避一下,怎麽能說是躲躲藏藏呢?但你們交流完了,我出來放個風也不為過。順便嘛,回答你一兩個問題喽。“榮初華搖着折扇,“岳醫師處理完張家的事就去斬劍門了,說是再去看看俞向晚。”
再一次聽到俞向晚,左輕顏仍是不好受。俞向晚受傷有他的責任,等事情告一段落,他必須去看看俞向晚,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問岳源君,朱輪回轉陣能不能救回俞向晚。
榮初華又道:“元兄相貌特殊,平日裏就不接近道清門與斬劍門,便沒與岳醫師一同前往。正好宋公子有事,就替他來一趟。”
“宋輕香?”左輕顏有點驚訝,轉念一想又覺理所應當,“他拜托元一來當靈樁?”
“或許吧。”榮初華回答得模棱兩可,“最好元兄派不上用場。”
榮初華收攏扇子,明顯不欲多說,左輕顏也不追問,總歸宋輕香有自己的考量。
四人匆匆道個別,各奔東西。
按捺許久的薛白怨氣深沉:“你沒有要跟我說的?”
左輕顏問:“我該說什麽?”
薛白怨氣更重:“那個元一怎麽回事?怎麽就不是淩望秋了?還有,榮初華不是沒命了嗎?一介鬼魂還在陽間逗留,他當自己天生靈體不懼陽氣嗎?”
兩人趕路的方向直指日沉集市,眼見還有一小段路,左輕顏便做了段長長的解釋:“要說元一的話,你對他也挺熟悉的。你認知中的左輕顏死亡,淩望秋走火入魔,除了引爆南歸城,沒有殺死他的方法。是吧?”
薛白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就用眼睛盯着左輕顏。
左輕顏接着解釋:”但你看到的這些不夠真實。淩望秋在元一誕生之前就死了,你見到的本來就是元一,但元一的仇恨只針對褚先生他們。當年淩望秋逃亡到陰陽交界之地後死在了那裏,少不了被追殺的原因,元一是這麽理解的,作為淩望秋遺物,自然目标只有褚先生一行人。之所以後來變成了喪心病狂之徒,少不了\'別人\'的功勞。”
“元一殺去道清門那天,楊恕打算用絕殺陣一換一,結果是那個左輕顏救了元一,而且那個左輕顏基本可以确認當場死亡,那可是絕殺陣。“
”公孫續過去和淩望秋是舊識,這種關系大概跟我和公孫續一樣。見到元一後,公孫續誤以為元一就是淩望秋,假意幫元一救人,把他們都帶去了紅骨。他在那個左輕顏身上做了點手腳,敗露後引發元一暴走,紅骨遭遇屠殺,這也是為什麽你過去沒有對公孫續和紅骨的認知。但元一體質特殊,能夠留下死魂,或許公孫續是第一個利用這一點,也或許是其他人,他們留在元一的軀體裏慢慢侵蝕元一的心智。薛白——”
左輕顏偏頭看薛白:“滿堂畫卷開啓前,你見到公孫續很不對勁。”
薛白笑道:“我還以為我挺克制的。”
“确實表現不錯。”左輕顏很輕易地作出肯定,“至少沒露出見到元一時活見鬼的樣子。”
薛白摸摸鼻子:“那是被他殺太多次後的自然反應,不受我控制。而且,我已經很快收斂了。”
左輕顏嗤道:“還沒被殺麻木,可喜可賀。”
薛白:“……我姑且也算是殺死元一……這個名字叫着好別扭——反正我也算是殺死他形體的第一個人,然後成為被奪舍的倒黴蛋。現在回想起來,元一可能因為情緒、理智受其他人影響,記憶還是以他為主,所以我只是通過他的視角看到了很多混亂的記憶,裏面不光有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還有公孫續,我看到過他被元一殺害的過程。但要說那些被殺的人裏,最可能影響到元一的,我認為公孫續當排第一。”
左輕顏挑眉:”為什麽這麽想?“
“元一很混亂。”薛白食指點了點額角:“有混亂的東西混了進來。公孫續算一個,一個想要用陰血樁在仙門福地上布置一大片九冥回轉陣的人,想來對整個仙門都抱有偏見。還有就是紅骨,”
“上一輪醒來後,我一直在閉門修煉,留方鎮外見到你時,我剛出關沒多久,聽你們說紅骨之主、紅骨禍亂,就去調查了一下,可惜沒有紅骨魔修的畫像,不然我大概可以早一點對上號,認出和公孫續一起被元一殺害的人是紅骨魔修。”
“但不管怎樣,第一批紅骨的人被刻入的九冥回轉陣不夠完善,死了都浮不出陣法。這一輪掀起禍亂的初代紅骨之主初芽到最後理智全無。不,不光是初芽,不少紅骨魔修都出現了這種狀況,沒有說話能力,完全不受控地屠殺看到的所有人。而此前每一輪中,這些人都被聚集到元一身體裏……“
薛白嘆了口氣:“公孫續搞出了不得了的東西呢。不管死了活着,他只要留在人間,都能掀起風浪來。”
左輕顏聽了這話有些恍惚。及春山上的春風吹不到邊境的南歸城,也或許阿連回憶中與淩望秋、陸行舟有關的種種過往摻入春風中,再也沒了純粹的溫暖。
他呼吸着南歸城外沉冷的空氣,又緩緩吐出:“你說得對,為了我的師父,為了我的朋友,也為了蒙在鼓裏的人,送他去別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