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與你
與你
在混亂中殺戮,在殺戮中更混亂。
所有人都會死,所有人都會被吞噬,唯南歸城永存。
破碎不堪的衣扣靈體誕生于異世,起源于亡者,冥冥之中注定無人可救,早在很多年前于元一體內煙消雲散,亦或者他本該在絕殺陣中徹底隕落,是對元一的不放心才茍延殘喘至今。
那一日的元一反常的安靜,仿佛在混亂的意識中知道了一切。
可阿連如此特殊,靈體的煙塵散落在世間每個角落,竟見證了天寂銀槍之下,血路蔓延。
跨越兩個世界的阿連想,這是不對的。
死傷遍地、冤魂齊哭,這就是不對的。
在他強大的否定中,時空倒轉,荒唐地降落在阿連靈體破碎的那一刻。
世間否認了阿連活着,元一暴走堕魔成了既定事實。
好在,還有手持歸來劍的薛白保留了所有記憶。
于是,在某次輪轉中,薛白憑借十八顆無極珠引爆南歸城,與元一同歸于盡。
沖天白光起,轟鳴震天,又化作無邊空寂。
塵埃落定,坍塌的南歸城黃沙哀鳴,了無生氣。
仙門遺址前站着寥寥幾名年輕弟子,掃清前輩師兄們遺留的血跡,過早地接過修真界護衛人間的職責。
而他們要護衛的人間,也剛剛掙過一場屠戮,飄搖面目勉強挨過一日又一日,不知何時能迎回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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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該是人間的模樣。
吹過世間的風把哀鴻遍野吹入阿連化作晨風暮雨的靈體中。
阿連又想,這也不是他想見到的。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要元一活下去,想要元一走上一條不同的路。
時空繼續逆轉,一輪又一輪後,迎來了故事開端的、真正的左輕顏。
耗盡靈氣的衣扣沒能再化作人形,安安靜靜躺在淩望秋屍身的手心裏。于朱輪煥相陣再啓時,睜眼看到了世間的變數。
*
“但你重新化形了,要我一起走出去嗎?”左輕顏問。
阿連搖頭:“大概不行。”他曲着膝蓋,下巴安靜地擱在膝蓋上,用微微仰視的親昵姿态望着左輕顏,“我只是來把金丹還給您的,之後就沒有我了。能逆轉時空這麽多次,我自己也沒想到。”
左輕顏頓了一下,接觸到阿連的目光時,不自覺地躲閃過去:“原本,元一還能見到你是嗎?”
阿連當即輕笑出聲,像提前準備好答案一般快速說道:“見不見到我都沒關系啦。倒不如說,我在這一輪中沒有任何顯現的記錄,才讓結局還有反轉的機會……”
他喉嚨裏冒出一聲奇怪的聲響,嗓音拐了彎,一段活潑過頭的剖白戛然而止。
阿連的眼微微睜大,帶着對自己的不可置信。
他的手指蜷縮起來,手背上青筋因他用力不穩而忽隐忽現。
左輕顏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你應該聽到過,元一叫我\'阿連\',他在找你。”
眼前的靈體抿了抿唇,眼眶分明染上一層薄紅,卻又轉瞬即逝。他擡眼時眉目舒展:“他會理解的。于我,于元一,您和淩公子才是最重要的。請您千萬不要難過,哪怕沒有将您帶來這個世界,我也已油盡燈枯。反倒是我私心作祟,強行把您虜來這個世界……但是,”
他吸了吸鼻子,“能在最後見到您,至少在最後能見到您,真是太好了。”
“我也一樣。”對面那張一模一樣的臉哭得皺皺巴巴,又醜又髒,左輕顏沒忍住笑了一下,心底一片酸楚,“能來這裏,我很高興,謝謝你。”
他發自內心地說出這句話。
如果他還留在原來的世界,一世匆促,大抵如此。沒有深交的人,沒有留戀的事。
但這裏不一樣,他的師門,他的先生,他的薛白,還有在他面前逐漸化作星星點點的阿連。
阿連強行撕扯出勉強能入人眼的笑臉:“那我走了。”他深吸一口氣,雙頰的紅色連到耳尖,“我的主人,請不要忘了我。”
*
世間重組,左輕顏重新回到沒有阿連存在過的現世。
陰風翻滾,灼浪滔天。九冥回轉陣與朱輪煥相陣尤自博弈。
金丹融入體內,久違的暢通感如久旱甘霖。
左輕顏喟嘆一聲,頓時,烏雲遮日,青雷填填,他只來得及把手心的衣扣放好,下一瞬,雷光擰成一股,朝他劈頭蓋臉而來。
蟄伏百年,迎來破丹結嬰。
雷火以挫骨揚灰之勢俯沖向綠雲城,銅牆鐵壁尚承受不住一擊,轉眼飄零作齑粉。
可雷劫中央的左輕顏卻恍若未覺,只回顧兩世種種。
一切皆如煙雲難以抓握在手,一切又如他的經脈、骨骼、血液,切切實實有着重量,壓在他身體裏的每個角落,構成他的生與死、喜與怒,然後,在這一場雷火淬煉中,與他一起脫胎換骨。
滾滾雷聲漸息。
左輕顏長籲出一口氣,靈力自四面八方奔湧而來,彙聚于他丹田。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己還活着。
心髒在跳動。
左輕顏右手按在胸口,透過破爛的衣衫、滾燙的血肉,真切而清楚地感受着較之平時更為快速的躍動。
他倏然收緊手,柔軟的布料也阻隔不了指尖的銳利,扣在手心中是熟悉的痛感。
他很清醒,在死而複生後,在告別最為熟悉最為陌生的阿連後,想要去見一些人,想要争分奪秒地去見一些人。
宋輕香、陸輕名、秦昭、餘桐、姜抿玉、褚山遙、楊恕……
一連串的名字在腦海中閃過。
這些在過去的輪轉中,或是身死道消,或是不聞聲名,或是颠倒面目……
但在這一世中,他們好好活着,并将繼續好好活下去。
如果上天垂憐,他想跟他們一起活下去。
所以,怎麽可以随随便便想到去死?怎麽可以随随便便放棄輪回?
若是前世數十年寥落一人、無牽無挂也罷,左輕顏此生雖有生離死別、憾事種種,但也難得親友在側,到底還是舍不得。
更何況,他唯一的主角,尚且留在此世。
左輕顏會在戚揚引爆九冥回轉陣時一萬次慨然赴死。
可消散在世間的那一剎那,他肯定會後悔一萬次。
——自己果然還沒高尚到能為其他人毫不保留地放棄生命。
他閉上眼深呼吸一次。再睜眼時,他決定了,他要去見薛白。
無極珠借由他的靈力飛速運轉,他朝無極珠指向的方向瘋狂奔去。
但他只跑了幾步。
隔着缭亂煙火,薛白踩滅最後的雷光,來到他的面前。
眼眶劇烈的酸脹剛剛抵達大腦的感知,溫熱的液體就滾過了臉頰。
左輕顏想,太丢人了。
可他根本顧不上擦臉。腳下慢了半拍,神經沒能跟上,他踉跄一下,向前跌倒時順勢抱緊了薛白。
後腦勺被狠狠扣住,左輕顏趴在薛白的肩窩,有點難以呼吸。
“無極珠告訴我,你死了。”
頭頂上傳來薛白的說話聲。
沒有半分哽咽,空曠得吓人。
“我在想,你要是走了,我該去哪裏找你。”
“我又想了想,你要是走了,我哪裏也找不到你。”
懷抱微微顫抖。
不,顫抖的是薛白。
“左輕顏,你出現得太突然了,一旦離開我,我一定就找不到你了。循環往複,也找不到你了,對不對?”
薛白重重吸了一口氣,左輕顏能聽到吸氣聲中的戰栗。
“唯獨你……”
又是這三個字。
拖着長長的嘆息,淹沒了所有的後續。
唯獨你不能死。
唯獨你不能離開。
唯獨你,是我只此一次的奇跡。
……
三個字後有着數不清的後續。
可薛白什麽都不說,一味收攏這個懷抱,恨不得把對方嵌入自己的軀體,從此誰也逃離不了誰。
微弱的窒息感在火光中蒸騰而上,左輕顏卻不舍得掙脫這個懷抱,他攥住薛白背後的衣飾,沉溺在闊別已久的體溫中,放棄了所有的理智:“那就把我留下來。用什麽手段都可以,把我留在你身邊。”
話音剛落,神魂深處一陣尖銳的刺痛。
眼前白光閃現,頭重腳輕到幾乎支撐不住自己。
左輕顏掙着最後的力氣,微微擡頭吻住記憶裏的位置。
嘴唇是柔軟的,牙齒是堅硬的。
左輕顏痛到發麻,快要宕機的大腦還能感受到自己在舔舐什麽。
而那唇舌下少頃的僵硬後,是兇神惡煞的掠奪。
掠奪走空氣,掠奪走人生,掠奪走一切。
來過人間無數遍的年輕人是世間最兇猛的惡獸,對恍然大悟的愛·欲貪婪無比,對流竄唇間的血色蠢蠢欲動。
分不清是誰咬破了誰的雙唇,分不清舌間的血腥源于誰的傷口。
左輕顏喘着氣躲開薛白下一輪的攻擊。
銳痛淡去後,昏了頭的大腦重新啓動。
他當然不會說剛剛的一切都是誤會。
重新靠近為呼吸相纏的距離,左輕顏與薛白額頭相抵,在看到對方眼下同樣狼狽的眼淚時,左輕顏嗤笑一聲:“還給我找道侶嗎?”
年輕人哼哼唧唧,按着左輕顏後腦勺想再親一口,被左輕顏的手攔住。
“你喜歡我嗎?”薛白問。
左輕顏調笑:“別問傻瓜問題。”
剛才強勢得要命的人彎下脊背,硬縮在左輕顏胸口,用他一貫甜得發膩的語調說:“說你喜歡我。”
“然後呢?”
“我就再也不給你找道侶了。”毛茸茸的腦袋拱了拱,“誰都不能搶走你,姜抿玉不可以,宋輕香不可以,陸輕名也不可以。”
左輕顏哄孩子般摟緊了薛白:“那不行。”他聽到自己聲音裏說不出的喜悅,“你說了不算。我的徒弟,我的師兄弟,你得過了他們這關,不然你也搶不到。”
薛白磨蹭出半張臉,藏着碎星的雙眼從下而上看着左輕顏,很容易讓人心軟:“你能勸他們放水嗎?”
左輕顏鐵石心腸:“不可以。”
薛白又埋了回去:“過分。”
術在體內流轉,牽動兩人的生老病死。
左輕顏沒有問薛白做了什麽,他已經識破了其間連魂術的本質。
能制造出連魂絲的沅敏定是研究過靈魂與輪回,界外這對祖孫聊過也不足為奇。
薛白大概在很早之前就想綁定兩個人的生死。
一直沒做,不外乎不敢、不忍。
術式兩端的人,将保留與彼此有關的記憶投入永生永世的輪回。
一人死去,一人不予獨活;一人重生,一人回歸人世。生生世世的記憶與命運交織纏繞,直至魂飛魄散,同歸天地。
停留在輪轉記憶裏的薛白自然知道其中的痛苦,又怎敢輕易說出他連結命運的請求?
可這是左輕顏自己的選擇。
左輕顏接受一切,先一步伸出了手,薛白不敢也得握住,不忍也得握住。而一旦握住了,誰也不許放手。
他們的身側必然只能是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