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日作別(2)
他日作別(2)
陸行舟途徑慈幼院時,多看了幾眼鳳仙花骨朵,許諾小姑娘們,七夕一定開花。
為了見證月下花開的盛景,陸行舟言辭懇切地邀請了三個徒弟。
雖說也可能是為了給他們買幾個甜面果吃,畢竟左輕顏拒絕吃面果時,陸行舟流露出來一絲沮喪。
陸行舟早從姑姑那得知,七七在前幾日得了風寒,沒能挨過。
小姑娘們等不來七七,鳳仙花也等不到七七,倔強地在夏日夜晚支着不肯開放的花骨朵。
“你有辦法?”左輕顏聽過前因後果後,問陸行舟。
陸行舟又分給左輕顏一塊甜面果。
左輕顏:“我不吃。”
陸行舟:“這是給你的報酬。”
彼時不明所以的左輕顏:“?”
陸行舟強硬地塞給左輕顏:“這是小姑娘們做的,你收着。可以替他們畫個引靈陣嗎?今日是七七的頭七。”
一門武修,果然是只有他才能辦的事情。
左輕顏捏了捏鼻梁,在花壇擺陣。
孩子們拿出七七曾經送他們的小玩意兒,被擺放在陣心。
填上的月亮有了團圓的跡象,左輕顏一拂袖,月光傾瀉而下,一層薄紗籠罩引靈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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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鈴聲伴着腳步清脆作響,薄紗如水面蕩起漣漪。
魂靈入陣。
鳳仙花于夏風中搖曳,轉瞬綻放一片。
紅色的花盛着淡淡的靈光,小姑娘姣好的模樣被攏在鳳仙花叢裏,于陣心由虛而實。
地上陳年的小物件保存完好,七七撿起地上的布偶娃娃,沖離她最近的姑娘笑了笑:“有點破了呢,瑩瑩。”
瑩瑩小小聲說:“七七還會幫我做新的嗎?”
“我做好啦,就放在家裏,爹爹娘親過幾日就會拿過來。”
“七七不來嗎?”
“我已經來啦。”
瑩瑩捏着自己的手指,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麽。
七七給其他小姑娘也留了禮物,她一個接一個地告訴她們,小姑娘們逐漸安靜下來,院裏彌漫着奇異的慘淡。
最終還是七七打破了僵硬的死寂。她坐在花壇邊,摘下鳳仙花:“我給大家染指甲。瑩瑩,你看我做,明年就拜托你啦。”
瑩瑩尤不甘心:“明年你不來了嗎?”
七七低着頭,把鳳仙花瓣放入小姑娘們準備好的石臼中:“對不起。”
那代表着七七明年不會來了,後年、大後年也不會來了。
小姑娘們在七七的道歉中,小小年紀便稀微明白了死亡的含義。
她熟練地給姑姑和小姑娘們染上紅指甲,用布條把指甲包起來。
瑩瑩是最後一個,七七替她包好時,月亮的光澤淡去。
夏天天亮得早,東邊已有細微的白色。
小姑娘們聚在七七身邊,一夜沒睡,神情萎靡。
她們似乎也察覺到時間緊張,嘁嘁喳喳争着跟七七說話。
七七身影虛化時,小姑娘們一齊噤了聲。
七七看了眼自己透明的雙手,沖大家笑了笑:“我走了呀。”
有小姑娘凄凄問道:“以後還會見嗎?”
七七面露苦惱。
陸行舟虛虛扶着問話小姑娘的肩膀:“會見面的,等你再長大很多,個子變得高高的,嗯……或許還會有點駝背。”
小姑娘五官都要皺一塊去了。
陸行舟馬上補救:“不過,還是個漂亮姑娘。”
小姑娘有了絲笑意。
陸行舟道:“你們要耐心一點,再等個幾十年,在現在無法确定的某一天裏,一定會和七七再見面的。”
他伸出食指,指尖點在七七眉心,七七也散發出和月亮一樣的光暈,她向朋友們揮揮手,消失了蹤影。
引靈陣靈光忽閃了一下,徹底暗淡下去。
七七徹底走了。
院子裏,小姑娘們嗚嗚咽咽的哭聲蔓延了開來。
姑姑朝陸行舟作了個揖,眼眶、鼻尖俱是嫣紅一片。
左輕顏随陸行舟離開慈幼院,回過頭時,小姑娘們正被姑姑勸着回了裏屋。
事情本該到此結束。
宋輕香沉默一晚,眼眶微紅。沒有修煉到十足冷酷的年輕人感情明顯,再戳上一戳,大約眼淚串子就能掉下來。
作為當年嘲笑宋輕香的一把好手,左輕顏張開就要刺兩句,順帶緩和一下師徒四人被悲恸傳染的低落氛圍。
可陸行舟毫無征兆地悶哼一聲,煞白的臉泛起青色,抱住陸輕名的手有了一瞬的放松。
宋輕香一手接過陸輕名,一手攙住陸行舟:“師父?”
這是什麽時間節點呢?
那聲悶哼在左輕顏腦海中,似驚雷乍響。
——再過幾個月,不到一年的時間,陸行舟就要死了。
陸行舟身上的九冥回轉陣即将運轉到終末,七七身上不顯眼的陰氣也能殘忍侵蝕他的道心。
待他走火入魔之時,便是他自裁的時刻。
以最惡毒的姿态紮根在左輕顏記憶裏的,始終是從陸輕名身上脫離出來的九冥回轉陣。
陸行舟死後,左輕顏曾有一段瘋癫的日子,晝夜不歇地尋找破陣的方式。
仿佛找到了破陣的辦法,陸行舟就能活過來。
又好像學會了破陣,左輕顏就能時光倒流救回陸行舟。
他幻想過無數次,如果重來一次……
可時間不曾倒退,日複一日碾碎左輕顏不切實際的妄想。
但就是這個夢,想讓他實現積藏心底的妄念。
原來,這便是得償所願嗎?
左輕顏看向陸行舟的左肩,這裏是九冥回轉陣脫離的位置。
只要他開口,陸行舟就會相信。
陸行舟會放心地讓左輕顏将陣法從隐匿中解放出來,任由左輕顏改動其中的一筆一劃。
而學會朱輪回轉陣的左輕顏,也有能耐完美地從陸行舟身上摘下九冥回轉陣的遺禍。
然而,話到嘴邊,他選擇閉口不提。
救回了陸行舟又如何?
一個夢境罷了。
醒了還是沒有陸行舟的世界。
何苦要在夢裏尋找虛無的圓滿?
若一定要在夢裏尋求如願以償,七七和那群小姑娘們教過他了。
陸行舟死在眼前,是左輕顏一輩子難以忘懷的事情。
可世間生死無常,左輕顏改變了一瞬,也無力确保師徒二人永無生離死別。
渡劫飛升也好、陰陽相隔也罷,他和陸行舟總有分別的時刻。
修道之人,看得透相遇,也合該看得透離別。
所以,左輕顏遺憾的,是尚未來得及說句再見,已是天各一方。
陸行舟從無由來的疼痛中緩過勁來,重又抱起陸輕名:“沒事沒事,年紀大了,不是骨頭痛就是經絡痛。“
宋輕香嘴角一抽:“您是修行者,沒這個毛病。”
“是嗎?”陸行舟不當一回事,也可能是他再如何探查自己的體內都查不出任何問題,他表現得很輕松,“別管那麽多了,走,咱們去瞧瞧還有沒有面果,蒸餅、醪糟也去買些,難得一起下山,好好吃一頓再回去。”
天底下的修真師父大多愛講辟谷脫凡,尤其是道清門和斬劍門裏頭的。陸行舟卻堪稱頭號“叛徒”,愛好吃吃喝喝,先是帶偏褚山遙,再領着一幫徒弟在“歧途”上一路狂奔。偏偏左輕顏與宋輕香理論都懂,還一意孤行蹭吃蹭喝,和超凡脫俗毫無瓜葛。
陸輕名卻是頭一回坐在店家凳子上吃剛出爐的蒸餅,左顧右盼,眼珠兒忙活個不停,陸行舟問他怎麽不吃。
陸輕名怯怯道:“我還可以來嗎?”
陸行舟把蒸餅喂到他嘴邊:“來,明天來,下個月來,明年也可以來……唔,只要錢袋子允許,想什麽時候來,為師都帶你來。”
陸輕名咧了咧嘴,無聲地笑笑,小口吃着。
明年呀……
可明年就沒有陸行舟了。
左輕顏支着臉看陸行舟:“師父。”
食物沒有咽下,陸行舟只拿眼睛看左輕顏,并不開口。
左輕顏找了個委婉的說辭:“明年要是不在一起……”
陸行舟快速咽下,大驚失色:“明年你要叛離師門嗎?”
左輕顏:“……”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左輕顏摁住青筋暴跳的太陽穴:“你怎麽不說你離家出走!”
陸行舟滿身前科劣跡,一聲不吭地吃他的點心。
左輕顏以為被這麽打斷,醞釀的情緒必然蕩然無存,但沒想到那股酸澀與期待交織的複雜感情,面對陸行舟奇葩的腦回路仍不肯退卻分毫。
他咬了咬下唇:“要是哪一回,我們沒能在一起,你可不可以先跟我……我們說句話?”
陸行舟笑臉慈祥,八成當從小獨立的大徒弟有了撒嬌的念頭:“想聽什麽?我都說給你聽。”
該說“再見”嗎?
陸行舟身入輪回後,左輕顏不可能再遇到擁有陸行舟名字和記憶的人,又何來的再見。
想來想去,左輕顏選了此世不會有的道別方式。
他鄭重道:“拜拜。”
陸行舟:“拜拜?”
說話的人沒能理解是何意思,只有左輕顏心頭的酸澀膨脹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又在爆發的邊緣歸于平靜。
經年離別苦,消散在了這兩個字裏。
同樣歸于平靜的是這個夢境。
陸行舟變得模糊不清,依稀能聽到他問了句“拜拜是什麽”,左輕顏卻做不了回複。
金屬的冷感彌漫在四周,魔息隐隐約約。
銘文懸浮半空,左輕顏不覺昏昏沉沉。
他腳下搖晃兩步,惡狠狠咬住唇肉,找回一絲清醒,立刻靈光化劍。
劍光劃破銘文,左輕顏支撐着靈光劍喘息。
就在此時,模糊不清的世界邊緣響起金屬落地的鈍響,細聽竟有幾分規律。
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向左輕顏走來。
那小姑娘穿了身奇怪衣裳,上面繡滿了奇怪的花紋,和左輕顏看到的懸浮銘文相似。
小姑娘癱着張臉,并不顯漠然,只透出銅器的冷硬感。
小姑娘走了兩步,鈍響聲明确指向了小姑娘的腳步。她開口說話,發出同樣冷感的嗓音:“你不陪我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