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來日相逢(1)
來日相逢(1)
魔氣混合着金屬的冷感,随小姑娘的步伐逼近,左輕顏豁然想到,他曾在薛白夢中的南歸城傾塌後感受到過同樣的氣息。
不似生人,又非死物。
魔氣掠過她的鼻尖,潛入她的發尾,又在頭頂的小髻上探頭,威懾般放大淺黑的輪廓,小姑娘的雙眼便如一對沒有感情的鏡子,兀自映照出他的模樣。
小姑娘沒等來回答,又上前兩步:“你不陪我玩嗎?”
左輕顏這回很配合:“你要玩什麽?”
他應付着小姑娘,眼角餘光的注意力卻在這片空白的天地。薛白和張家人或許都在她手上,他得想辦法打探一二。
小姑娘冷淡依舊,仿佛左輕顏回不回答都不會影響她平靜無波的心情,只有聽不出半點歡喜的聲音平直道:“留下來,不要走。”
左輕顏手腕微動,随時能化出靈光劍:“留下來?留到幾時?”
小姑娘怔了一瞬,垂着腦袋,十指絞來絞去。她在此刻如同脫去了金屬外殼,像極了真正的六七歲小孩:“你可以一直留下來嗎?”
那不行。
不光他不能一直留下來,薛白和張家人也得帶走。
張家人沉睡至今,靠岳源君吊命吊得無聲無息,再不把丢失的魂魄拉扯回去,指不定哪天就有哪個短命的當場咽氣,既敗壞岳源君杏林聖手的名聲,又對不起自己迷迷糊糊的性命。
左輕顏皺了皺眉,把情緒咽下:“這裏只有你?兩個人的話,太無聊了。”
小姑娘冷白色的臉上勾勒出一抹歡喜,她跑跳着過來抱住左輕顏的小臂:“你跟我來!”
魔氣不知不覺間多了些許,小姑娘的笑容頓了頓,又恢複了冷淡的外表。但那兩只又涼又小的手仍扒住左輕顏,抱得極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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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引着左輕顏往前走,虛空一陣漣漪,一步踏入另一個張家大院。
人來人往,都穿着張家統一的霜色弟子服,左輕顏一身雲狐大氅也被霜色長衫代替。
年長一些的人衣飾紋路與弟子服相似,卻更為莊重,走過的弟子紛紛道“家主好”,應是張家家主張傳斌。
張傳斌随意詢問一名弟子:“可有見到笑笑?馬上吃中飯了,不曉得又跑哪去了。”
弟子搖頭不知,張傳斌拍拍弟子肩膀,讓弟子也莫再亂跑,快些洗淨手去用飯,他微笑着調侃:“就你那些個師兄弟,晚一步,飯都得被他們搶了。”
“那家主到時候可得賞我口吃的。”弟子嬉鬧幾句,三步并作兩步,朝着路過的師兄弟,喊着“等等我”便跑遠了。
張傳斌右手握拳抵着唇,輕輕笑了一聲,一擡眼,與左輕顏,或者說小姑娘正巧對上。
“你在這啊。”張傳斌面露無奈,似要斥責,又露出溫柔笑意,對左輕顏道:“辛苦左先生,到處找笑笑不容易吧。”
左輕顏雖聽說過張傳斌這個沒落修仙世家的家主,卻從未有過交集,面對突然的熟稔,無所适從地保持安靜。
小姑娘倒是吵鬧了起來,不見半點冷冰冰的模樣,冷白的臉頰也沾染了紅潤,她晃了晃握住左輕顏的手:“我才沒有亂跑,明明是大哥哥找不着路,還要我去接。”
作為被冠上迷路帽子的本人,左輕顏沒做反駁,只掃了眼小姑娘笑笑,魔氣安安分分地蟄伏在她體內,沒有因為小姑娘的活潑再一次出來壓制。
張傳斌似乎對他的緘口不言十分适應,蹲下來平視笑笑:“笑笑很了不起哦,都會照顧大哥哥了呢。”
笑笑便鑽進張傳斌懷裏,摟着對方的脖子不撒手。張傳斌一使勁,把小姑娘抱起來,對左輕顏道:“這麽晚回來,也該餓了。剛好飯菜都好了,一起去吃吧。”
左輕顏不急着吃飯:“薛白呢?”
他能被張傳斌理所當然地接受,那麽,假設薛白沒死在夢裏,來到這個世界後,也一定會被接受。
果然,張傳斌道:“你倆真是一個都離不開另一個,他也在找你呢。”
話音剛落,堂內竄出個青色身影:“你可算回來了!我等得都快餓死了!”
那霜色身影如炮彈一般沖來,左輕顏下意識倒退一步,被強大的沖勁逼得連連後退,險些腳下不穩、後腦勺着地。
罪魁禍首放開左輕顏,陽光正好盛進他左臉頰的小窩,左輕顏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總歸,還活着就好。
當然,下一秒,左輕顏就覺得這人死着活着都跟他沒什麽關系。
薛白轉到左輕顏身側,哥倆好地攬住肩膀:“我剛想着,你再不回來我就不管你了。我都盯着熱飯熱菜半天了,熱氣都沒了還沒見到你影子,趕哪兒玩去都不找我的?早知道雞腿兒就撕下來放我碗裏了……”
一如既往的煩人,是薛白本尊沒錯。關鍵是沒想到這人也被洗腦洗個徹底,對張家的歸屬感未免太強了點,張口閉口就是“回來”、“回來”的,怕不是把自己的老祖宗都丢到九霄雲外去了。
左輕顏扭過臉,把越湊越近的薛白推邊上去。但不可否認的,見到薛白後,他膽子終于大了點,試探道:“薛白,我是誰?”
薛白停下他的碎碎叨叨,伸手要去摸左輕顏額頭,被毫不客氣地打落。他捧着自己發紅的手背,吸了吸鼻子:“道友,你傻了嗎?”
左輕顏:“……你才傻子。”
薛白委屈:“你還打傻子。”
左輕顏涼飕飕瞥了他一眼,薛白趕緊正色。
好在稱呼還沒有變,左輕顏一下子有了把握:“你與張家什麽關系?我又是什麽關系?好端端的,幹嘛叫我‘道友’?”
薛白愣神,反而是張傳斌接的話:“左先生忘了?兩位曾是散修,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如願把兩位請入我張家。”
薛白點頭:“正是正是。道友不是想着與我過安生日子嗎?張家是偏遠了點,可麻煩事也少,留這兒挺好。”少頃,他臉色微變,“道友莫不是變了心,不願與我待在張家了?”
這話未免過分親近,再加上張傳斌剛說的“一個都離不開另一個”……
左輕顏捧過薛白的臉,眼睜睜見着那人逐漸發紅發燙,惡狠狠一掐,頓時,殺豬般的叫聲響徹張家大院。
“你幹嘛!”薛白大叫。
左輕顏道:“清醒點沒有?”
“我哪裏不清醒了?”
“我們十天前在界外,你說,姜抿玉才是我的良配。“
薛白傻張了張嘴,許久道:“姜抿玉是誰?”
此界沉寂了下去。
來來往往的弟子們仿佛都停留在了原地,四面八方的目光彙向左輕顏。
左輕顏看得很清楚,張傳斌和煦揚起的嘴角垂了下來,雙手垂直放在兩側,懷裏的小姑娘不知何時站回地面,魔氣絲絲縷縷糾纏着她,天真活潑的小姑娘又消失在冷硬的外殼下。
“你答應我要留下來的。”笑笑的聲音覆蓋着一層金屬薄膜,又脆又冷。
左輕顏利落否認:“我沒有。”
“可是……”
“你仔細想想,我真沒有。”
小姑娘歪着腦袋思考,過了會兒,冷白的臉上生出些怒意:“你騙我!”
左輕顏還是那句話:“我沒有。”
就在此時,歸來劍第二次橫在他的脖頸處,随時可以讓他身首分離。
面前的薛白形同陌路,被操作了思想後,他與張家那群人別無二致,都臣服于小姑娘笑笑編織的虛幻夢境中。
左輕顏擡手觸碰劍刃,過分鋒利的冷兵器直接傷了他的指尖,紅色的血滴順着劍刃留下來,被操控心神的薛白似乎有了片刻的恍惚。
他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東西?可你附身的小姑娘剛學會引氣入體,要操縱一群張家人已經很不容易,居然還能把元嬰期大能玩弄于股掌,怎麽做到的?”
小姑娘不回答。
左輕顏又道:“你明明有本事把薛白收歸己用,為什麽像我這樣的廢人都對付不了?”
“俗人皆有幻想。”小姑娘開了口,“薛白是俗人中的俗人。”
那便是沉迷夢境的原因了。
金丹以上者,甚少做夢,偏偏張家無人結丹,都歸順了黃粱一夢。
誰想出了個左輕顏,一日三餐與常人無異,有了入夢的機緣。薛白搭上左輕顏做夢的順風車,半路跳車跑去了自己的心魔夙願,竟比左輕顏還沉迷三分,成了小魔頭的幫兇。
小姑娘又問:“你也是俗人?為何要醒過來?”
左輕顏向着薛白的瞳孔,那裏仍有星星點點,卻莫名冷清。他試圖再說幾句讓薛白回魂,可歸來劍愈發緊挨他的肌膚,幾乎滲出血來。于是,他又嘆了口氣:“做的夢多了,不過如此。薛白,你再不醒醒,這一輪也沒有左輕顏了。”
歸來劍劇烈顫抖起來,那對沒有感情的眼珠子沁出兩行淚,怎麽也流不盡。
“你休想!”小姑娘大喝一聲,魔氣湧向薛白,試圖把他再度堕入輪回往複的夢魇。
張家衆人也紛紛拔出刀劍,指向左輕顏。
凜然寒芒不斷投映在左輕顏的臉上,赤火瞬時鋪天蓋地。
“你要把他們留下來嗎?”歸來劍蹭破了他的皮肉,血珠沿着脖頸留下,魔氣掩映下,薛白雙目通紅。左輕顏只能視而不見,對小姑娘說道。
小姑娘的衣袍勾到了火,她倉惶撲滅,又去拍打張傳斌身上的火苗。
被操控的魂靈不悲不喜,漠然地盯着左輕顏,維持拔劍的動作。
“你做什麽!我不要火!”小姑娘聲嘶力竭、狼狽不堪,生怕魂靈在赤火中飛灰湮滅。
左輕顏操控着所有紅蓮火,若因為不留神鬧出一場原地超度,他都不知道該對岳源君和張家人做出怎樣的解釋。
但小姑娘如此珍惜張家人,也方便他行事:“你要他們活着,就放他們離開,不然,死在我手上,對他們來說可能也是好事。”
“不是的,不是的!叔叔是自願陪笑笑,叔叔不想死,你不能殺叔叔!”小姑娘無措的表情徹底取代冷淡的外殼,火光閃爍在滿臉水色,笑笑捏着張傳斌的衣角嚎啕大哭。
而在她身邊,與她一模一樣的虛影神色淡淡:“動手。”
迎着火,所有人都在向左輕顏走來。
左輕顏從恢複的雲狐大氅中摸出護身符箓:“薛白,我再等你半分鐘的時間……哦,你也不懂什麽叫半分鐘。總之,你再不醒來,我可能要先被你殺掉了。”
歸來劍嵌入血肉,雲狐大氅被血染得通紅。
左輕顏捏着符箓,他相信那把劍不會真的殺死他,那張符箓只是為了抵擋張家衆人的攻擊。
“薛白……”
“殺了他!”虛影打斷左輕顏。
刀光劍影在赤火中愈顯猙獰。
左輕顏手中的黃符皺成一團,他閉上眼。
——算了,還是自保吧。
卻聽“哐啷”一響,左輕顏愣愣睜眼,歸來劍墜在地上,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