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日作別(1)
他日作別(1)
意識回籠後,薛白不見了。
後脖頸又麻又痛,薛白捏的時候毫不手軟,硬生生把左輕顏捏暈過去。
可左輕顏已經沒有發怒的時間,他的眼裏只有南歸城的城門,無力的雙腿朝那大門艱難走去。
他很清楚,真實的南歸城是他進不去的地方,沒有無極珠的庇佑,他不可能以生者的姿态被亡者的城池接受。
如果他在薛白的夢裏擅闖……
如此逼真的夢境,他會死在這裏嗎?
如果死在夢裏,現實中的他會死去嗎?
如果他死去,薛白怎麽辦?他會大哭嗎?他會絕望嗎?他會奔赴下一個輪回去尋找自己嗎?
可若他不去南歸城,是要放任薛白一個人死在裏面嗎?
腦海中混沌嗡鳴,左輕顏的腳步被看不見的屏障擋住。
左輕顏下意識敲了兩下,結界紋絲不動。
薛白會一個人死在裏面嗎?要是他死了……若是他死了……
左輕顏不敢想下去,也可以說,他根本沒有能力想下去,緊繃的神經讓他大腦一片空白,他只是朝着南歸城大喊:“薛白——”
回應他的是天地寂寂時特有的空明聲響。
“混蛋……”他嘴唇嗫嚅,仿佛跟着這段空明聲響失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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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十八道光柱打落在南歸城,霎時連成一片,耀眼至極的光亮形成純粹的白色。
如同失明了一般,左輕顏視線被白色覆蓋,他看不見一切,唯有山丘坍塌、碎石滾落的聲響突破空明,延綿不絕地擊入左輕顏雙耳,湮沒了他所有感知。
這算什麽?
薛白死了嗎?
電石火花間,淺淡的魔氣幽魅般掠過,左輕顏尚未分辨出來,氣息淡去,只留下些許金屬的冷意。
愣神時,劇烈的響動漸漸平息,觸目驚心的純白也暗淡下去。
臉上被挨了一拳,他腳下不穩,仰面倒在地上,耀眼的陽光打在濕漉漉的臉上,他摸了一把,是汗啊。
宋輕香那張熟悉過頭的臉映入眼簾,面容稚嫩,尚不足二十的樣子,已然穿上他那套绀青勁裝。
哦,也不是宋輕香的衣物。
左輕顏盯着這張年輕的臉走神,宋輕香入門的時候十五六歲,一身破衣爛衫,第一套绀青長袍還是由左輕顏拿自己衣服改出來的。兩邊開了高高的叉,行動十足方便,是左輕顏一貫喜歡的利落。也不明白為何左輕顏金丹碎裂後,宋輕香總搜羅來各色裘皮大衣,把左輕顏往另一個極端打扮。
——大約是真的夠保暖吧……
年少的宋輕香更見不得左輕顏忽視自己,擰着眉,惡聲惡氣道:“喂!”
左輕顏勉強回神,意識到已經回了自己的夢境。
如今薛白生死不明,又無跡可尋,他只能順着張家邪祟的意,把夢給做完了。
可即使是夢裏,也不想一直仰視宋輕香。他擡了擡頭,約是牽扯到了哪裏的傷口,痛得他倒抽一口涼氣。
好家夥,四肢、軀體、臉頰上明顯的痛感紛湧而來。
這是很久沒有嘗過的滋味了。不出所料的話,他應該剛和宋輕香打了一架。
陸行舟在世的時候,他時不時會和宋輕香打一場。
一個道修而已,揮拳頭的狠勁不比武修差。
視線上方出現一個彎腰看他的人。
看來,還能站着的宋輕香,是這場比試的勝者。
大概是左輕顏龇牙咧嘴的表情好笑,宋輕香眼角發青也蓋不住得意洋洋,那是宋輕香極少有的外露表情。
他朝躺倒的左輕顏伸出手:“我贏了。”
左輕顏不理睬打算拉他起來的人,忍着一身酸疼站起來,拍拍衣擺:“師父呢?”
宋輕香愣了愣,收回手,不見尴尬:“前幾日就出去了,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和陸行舟有關的記憶寥寥二三十年,結合剛被宋輕香打輸的事實,左輕顏立馬明白自己夢到了哪年哪月。
左輕顏自言自語:“該回來了吧。”
他沒有放低音量,宋輕香能聽得到:“這我哪知道,有時一盞茶就回來了,有時一年半載,還得我們請回來。”
左輕顏默然,眉目頓然舒展:“也是。”
陸行舟離家出走一年半載并不多見,常發生于左輕顏與宋輕香鬧到拆家之際。
送兩個不成器的弟子一人一拳頭後,陸行舟選擇回娘家斬劍門訴苦,直到倆小徒弟寫好檢讨書去請人為止。
不過,這回左輕顏與宋輕香只小打小鬧了一場,絕跡不會出現陸行舟離家出走的狀況。
陸行舟只是出去晃悠了一圈,帶了個小孩回來。
在師兄弟倆無聊的談話間,遠遠地傳來聲音。
“顏顏,小香,為師回來了——”
萬惡之源指的就是陸行舟,奇奇怪怪的稱呼就是由他傳給陸輕名。
宋輕香卻不這麽認為,他接受陸行舟和陸輕名給他的微妙稱呼,唯獨拒絕左輕顏娘裏娘氣地叫他“香香”。
聽到師父的傳召,他自是早早迎上去,接過師父抱着的破爛小孩。
小孩是真髒。
頭發黏成幾塊,手腳指甲裏盡是黑色污垢,當然,他的手和腳也黑如煤炭。
或許是個垃圾堆裏讨生活的乞兒,臭熏熏的氣味從他身上散開,左輕顏離了一段距離也能聞到。
小孩的目光躲閃,被鼻青臉腫的宋輕香抱走時,明顯在陸行舟懷裏瑟縮一下。
可他什麽都不說,鹌鹑一般任由宋輕香動作。
“我帶他去洗洗。”宋輕香小心翼翼地摸摸小孩打結的頭發。
陸行舟颔首以應,待宋輕香離去,擡手擦了擦左輕顏的嘴角。
左輕顏才發覺自己嘴角還殘留血跡。
“又和小香打架啦。”
“切磋而已。”左輕顏答。
“你又贏了?”
“我輸了。”
陸行舟很輕地驚呼一聲。
左輕顏別扭道:“我可是道修,跟他打,我很吃虧的。”
陸行舟抿着嘴笑。
陸行舟笑起來容易讓人聯想到初春的光景,左輕顏看了會兒陸行舟。
陸行舟提起正事:“你看到了吧,我剛帶回來個孩子,被小香抱走了。”
“嗯,髒兮兮的小鬼。”
“不許這麽說人家。那個孩子沒有爹娘,我自作主張,抱回來當我的孩子,我還給他起了個名字。”
左輕顏又一次聽到了小孩完整的名字,叫陸輕名。
“以後,你們三個要好好相處,一起長大。”陸行舟道。
左輕顏沒有告訴陸行舟,可能是生人勿近的氣場強勢,陸輕名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很怕左輕顏。
但是,再過幾年十幾年,陸輕名突然就膽子大了,甚至敢和左輕顏賭氣。
就是有點遺憾,陸行舟沒能親眼見證陸輕名置氣的模樣。
夢裏的陸輕名覺察不到左輕顏的心思,只道:“等小香出來,就下山除祟,去嗎?”
左輕顏:“你也去?”
“都去。阿名也可以去長長見識。”
左輕顏太陽穴跳了跳。
阿名一個還沒入門的小娃娃,開哪門子玩笑,不如說組隊旅游來得實在。
陸行舟應也意識到不妥,撓了撓臉:“先帶阿名體驗一下,也不是什麽特別麻煩的事。”
如果不麻煩,讓宋輕香單刷就是了。
左輕顏掐指一算,這個時候,宋輕香築基中期,多去刷點經驗有利于升級。
想是這麽想,可左輕顏沒有拒絕陸行舟。
即使是夢裏,也難見陸輕名幾回,等解決了令張家昏睡的罪魁禍首,他又要到哪一日才能夢到陸行舟。
所以,旅游也行,陪刷經驗也行,他都會跟着陸行舟。
于是,在興致高昂的下山旅行團裏,插入了一個格格不入的左輕顏。
陸輕名被陸行舟抱着。洗幹淨後,也是個俊俏孩子,可惜面黃肌瘦、怯怯懦懦,沖進人群後實在不起眼。
他手裏拿了一塊面果,偷偷摸摸瞄了眼左輕顏,縮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咬了口,甜滋滋的味道消解了他的緊張,沖陸行舟這位給他買吃買喝的大好人露出個傻乎乎的笑。
宋輕香走在陸行舟右側,學着陸行舟的做法,把佩劍收在乾坤袖裏,省得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引人注目。
他全程繃着臉,尚未修煉出孤傲的氣質,不足二十的年紀還保留一份青澀。
鑒于修士耳力出衆,他可以清楚聽到路旁姑娘把他從頭誇到腳,帥這一個單調的詞被姑娘們說出了花。
宋輕香的耳尖通紅,走路姿勢也稍顯機械,等到有個膽大姑娘“無意”将繡花絹帕丢落在他懷裏,左輕顏懷疑自己聽到了“嘭”的誇張音效,宋輕香從臉紅到了衣襟深處。
“姑娘,這……這……”宋輕香磕磕巴巴。
姑娘回首望來,團扇半遮着臉,眉眼彎了彎。
被當作奶爸的陸行舟:“哎呀——”
不明狀況的陸輕名:“哎呀?”
把生人勿近刻在臉上的左輕顏:“閨名繡手帕上了。”
宋輕香愈發手忙腳亂,捏着絹帕一角,像捏着随時爆炸的雷火符一樣。
他無措地把絹帕還給姑娘,視線根本不敢挨上那姑娘,因此,壓根沒注意到這位膽大姑娘一跺腳憤然而去。
走回四人小隊的宋輕香臉頰紅雲不退。
左輕顏:“騙你的。”
宋輕香:“……”
大庭廣衆,宋輕香壓下了暴揍左輕顏的沖動,當然,也可能是姑娘小姐們來來往往,把宋輕香看慫了。
慫兮兮的宋輕香沒有戰鬥力,左輕顏把矛頭轉向同在看戲的陸行舟:“今天什麽日子?”
陸行舟樂呵呵的:“七夕呀。”
左輕顏:“……”
難怪街上滿是三五成群的小姑娘,估摸着都在找地方進行乞巧儀式,搞得他們幾個紮堆的大男人奇奇怪怪的。
左輕顏揉揉額角:“你不會真是帶我們來玩的吧?幾個大男人跟着去乞巧不合适吧?”
陸行舟正氣道:“為師自然是來除祟的。”
“祟呢?”
陸行舟随手一指:“喏,就前面。”
陸行舟指着的建築與一般的房屋有所區別,外牆中段寫了“濟生閣”三個大字,下面開着矮小的閣門,要讓人彎下腰才能打開。
左輕顏原先不曉得這小閣門是用來做什麽的,但他在現實中陪陸行舟經歷過一遭,能清晰記起這是放置棄嬰的地方,也清晰記起了這次事件的全過程。
那時候,也是被陸行舟騙下山的吧。
左輕顏看似不近人情,一旦遭人耍賴,多半是沒轍的。陸行舟長籲短嘆幾聲,他便拾掇拾掇,在七夕的夜晚來到了這座慈幼院。
也不是什麽天大的事兒,正相反,這回沒有仇恨、沒有怨氣,半點沒有影響到街坊鄰居。
臨近夜半,慈幼院裏的孩子都還沒有入睡,圍着花壇擠成一團,小聲說着“怎麽還沒有開花呀”、“七七會來嗎”之類的話。
照看這群孩子的,是一位年輕的姑姑,在聽到“七七”這個名字時,眉眼一動,眼眶紅了大半。
七七是在七夕那天被送到慈幼院的棄嬰,長得俊、手又巧,在這一年被一對夫妻領養。
臨走前,七七對院裏的小姑娘們說,七月七她就回來,還跟以前一樣,給她們染紅指甲。
今年的七月來得特別慢,小姑娘們翹首以待,每一日都要問姑姑好幾遍還有多久七七才來呀。
姑姑不厭其煩,摸着她們的頭發,說“快了快了”。
小姑娘們眨巴着眼,有些失落,有些期待,沒一會兒四散開來,又為了其他的事快活起來。
春盡夏至,小姑娘們一個個都長高了些。她們定期為花壇中的鳳仙花澆水施肥,在鳳仙花結出花骨朵的那天,慈幼院中響起了驚喜的歡呼。
七月要來了。
可姑姑一改溫柔的笑臉,微微蹙着眉。
小姑娘們圍着姑姑,把小腦袋依靠在姑姑的膝蓋上、肩膀上,柔柔軟軟地讓姑姑不要難過。
她們說:“七七就快來啦,讓七七給姑姑染最好看的紅指甲,姑姑不要哭啦。”
姑姑勉強提了提嘴角,“嗯”了一聲。
再後來,鳳仙花仍未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