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輪回一夢(2)
輪回一夢(2)
赤紅色的火焰平地爆裂,薛白抄起左輕顏,趁餘桐等人對付赤火,匆匆逃離此處。
左輕顏咽下喉間腥血,丹田隐隐作痛。
赤火灼心,岳源君才用銀針平複他體內紊亂的火華,情急之下又用紅蓮赤火陣,這次非被罵死不可。
都怪薛白!做什麽夢不好,偏偏全是逃難和追殺!
待小城的輪廓模糊,薛白放下左輕顏,扶着人肩膀,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才松懈下來:“多謝,差點就被他們困住了。”
左輕顏擺擺手,他表面沒什麽損傷,丹田處痛得厲害,等緩過勁兒了,他質問道:“你沒告訴他們淩望秋在你身體裏嗎?”
南歸城裏,薛白說他曾殺死過淩望秋,然後被淩望秋奪舍。左輕顏相信,這個夢也是如此。
夢裏的薛白自然不知真實的自己已經暴露一切,搭在左輕顏身上的手一抖,一低頭又掏出一個全新的黑色帷貌,快速遮住臉上的表情。
“你在說什……?”試圖揚起的聲音拐出詭異的調子,薛白趕緊閉嘴。
左輕顏窮追不舍:“淩望秋奪舍你,你怎麽壓制住他的?”
薛白啞然。
左輕顏又問:“淩望秋殺了多少人?”
薛白緘默。
“那我再問你。”左輕顏撩起帷貌下的黑紗,“你沒有殺他們,對嗎?”
黑紗下的眼睛紅了,沒有眼淚,沒有情緒,只是默默地通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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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像是反應慢了半拍,眼睫緩緩顫了顫,握住左輕顏的手放下,黑紗重新覆蓋他的相貌。
“怎麽會呢?自然是我殺的他們。”
左輕顏常常覺得,薛白的嗓音摻雜了劣質糖精,有種刻意的甜度。而放棄這些劣質糖精後,分明還是那有點調笑有點戲谑的腔調,卻顯得冷漠而遙遠。
薛白道:“餘桐不是說了嗎,斬劍門一百六十七人死于我手,連我的師父,我都不曾放過。”
這倒是意料之外,左輕顏重複道:“餘桐?斬劍門?”
“對,就連斬劍門門主馮年,也死了。”薛白笑了一聲,大約感覺沒意思,收得倉促,“他想救我來着,可他要保護門生子弟、保護天下蒼生,就必須得對我動手。”
他越說越是輕巧,可有那麽一霎那,左輕顏想,誰的夢都好,不要再讓薛白留在這裏了。他幾乎是以迫不及待的心情揪住薛白的衣角:“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可以都還沒有發生?你說餘桐跟你同屬斬劍門,可是,你聽說過對雪門嗎?”
“那是……什麽?”
“宋輕香呢?陸輕名呢?”
薛白不太确信地搖了搖頭。
左輕顏生出幾分自暴自棄的激動:“我呢?我還活着,你不覺得奇怪嗎?”
隔着黑紗,左輕顏篤定,自己窺探到了對方的半分恍惚。
泛冷的手撫摸上他的臉,左輕顏不禁分神,永遠溫熱的薛白原來也會有這樣的溫度。他的指尖貼着大氅磨蹭了幾下,沒有去觸摸薛白,一動不動地站着聽薛白回答。
“當然會奇怪,怎麽會不奇怪。”薛白浮在空中的輕飄語調落了下來,“我從沒想過會見到活生生的你,見到你後,我又希望你能早些出現,再早些出現……比我來得更早,比我活得更久。道友——”
同樣的稱呼似乎從夢外穿透入夢中,如同電流流竄過全身,左輕顏費勁力氣才壓抑住全身的戰栗。
他猜不透薛白的每個輪回,也不清楚輪回過後都是怎樣的心情,但只是一句話,只是這一句話,左輕顏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想去擁抱薛白。
他張開嘴呼吸,害怕自己因為一聲稱呼而喪失氧氣;他攥住衣角,害怕驀然狂跳的心髒躍出胸膛。他保持着一無是處的虛假冷靜,聽薛白繼續說道:
“道友,你陪陪我吧,我不想再來了。”
左輕顏聽不懂更多的意思,卻也點了頭。
他未曾涉足薛白過去的任何一個輪回,對薛白過往的一知半解都源于對方的寥寥幾句。但在這個夢裏,也只有這個夢裏,他觸摸到過去的薛白向他伸來的手。
*
兩人一路朝北,不可避免地又遇到幾波圍剿。殘留的仙修組成各式各樣難纏的隊伍,只想讓薛白飛灰湮滅。
一次兩次的,挫骨揚灰名單裏就不單是薛白,左輕顏想必也被安排妥當。
魔頭同夥這個名號跟着魔頭揚名天下。
左輕顏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這麽有名。
從薛白處借來屏蔽氣息的同款帷帽後,左輕顏逃跑技能一路攀升,不禁感慨良多。
照例從圍追堵截中逃出一條生路,兩個不能禦劍的沒用玩意兒頭頂嗖嗖飛劍,圍剿的領頭人不甘心地喊了聲“換個地方”,兩人扒拉開遮擋的柴火木料,灰頭土臉地爬出洞坑。
迎面一座黃土城池,籲籲鬼叫傳出城門,薛白說:“到了。”
陰陽交界之地,南歸城。這地方左輕顏才離開沒多久。
據薛白所說,他來南歸城是為尋死。
可真到了南歸城,左輕顏想不明白。
尋死還不簡單,摘了帷帽,沖天上大喊一句“薛白在此”,餘桐的千阿重劍絕對快準狠朝他臉上砸去。
他躲開餘桐,躲開數不清的武修、道修,千辛萬苦、一路狼狽,跑到這窮山惡水的鬼地方,就為了喪命。
或者說,就為了和淩望秋同歸于盡。
“就到這裏吧,前面是南歸城,你別進去了。”
夢裏的薛白不是夢外的薛白,他自始至終沒有将無極珠透露給左輕顏,懷揣着諸多秘密走到南歸城口,自說自話地要求分道揚镳。
左輕顏卻不想如他所願:“那你要進去嗎?你讓我等一個報仇的機會,你死了,我該找誰報仇?”
黑紗後,薛白的瞳孔愈加沉黑,看不清其中的星芒閃爍。
他凝望着左輕顏,如同夢外那般,把所有的視線交托給他的道友,然後說:“對不起。”
“為何要道歉?”左輕顏咬着牙與薛白對視。若是移開目光,薛白會走上孤身赴死的道路,可不移開目光,也會如此。
全身的力氣一絲一縷地逸散開來,乏力感從空洞的心口漫開,在夢境的“過去”中,他無能為力、無所作為。
薛白似乎勾了勾嘴角:“因為淩望秋的魂魄還在我體內,被無極珠和我的修為壓制着。我若死了,淩望秋便可以逃出來,而我若活着,終有一天,可能再也壓制不住他。所有人都可以殺死我,但沒有人可以殺死他。”
他側過臉,望着巍巍城池:“無極珠與南歸城同根同源,在這裏,無極珠可以發揮到極致。對不起,我殺死過他的肉/身,還将殺死他的靈魂。“
這不是左輕顏想聽的:“還有呢?你就為了這道歉嗎?”
薛白的眉梢因為驚愕擡高些許,又轉為紗簾後的朦胧笑意:“我曾在淩望秋倉促的回憶中見過左輕顏,話不多、很溫順,願意為淩望秋付出生命。可你不一樣。我這一路都在想,你是左輕顏嗎?我沒有問過你的名字,一廂情願把你當作是他……”
左輕顏抓住他的手腕,打斷道:“我乃對雪門左輕顏,陸行舟門下大弟子,有師弟宋輕香、陸輕名,有弟子姜抿玉。我此一生,均與淩望秋無關,我立于此,只是為你而來!“
他撕扯下薛白的帷貌,黑紗飄飄揚揚,拂過薛白兀自發紅的臉。
紅霞旖旎,星辰閃爍。
本是昏昏不見天日的城池,左輕顏在薛白的臉上看到了世間千萬。
他終于感受到了熟悉的溫度。
薛白将他擁入懷中,緊緊地抱住他,似要将一切阻礙去除,用最真切的模樣去擁抱對方。
左輕顏慢慢地搭上對方後背,一時情急下脫口而出的話讓他赧然,他靠在薛白的肩上,任由滾燙的面頰溫度将自己理智蒸發。
而下一刻,他如墜冰窟。
“下輩子,我來找你。”
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