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千裏赤地(3)
千裏赤地(3)
薛妄花容失色,仿佛龔再說的是“怎麽?你要跟我修魔嗎?”連着左輕顏都被他打上大逆不道的烙印。
左輕顏頂不住薛妄的泫然欲泣,雞皮疙瘩爬上臉頰,移開眼試圖避開辣眼睛的畫面,正對上薛白要笑不笑的臉。
薛白偷笑被逮個正着,大大方方列出左臉頰的酒窩,對薛妄說的話不見客氣:“收收您的妄想吧,老祖宗。阿顏還什麽都沒說。”
沅敏在旁撐腰:“就是,我們小顏兒都沒說話,就你戲多。”
薛妄人生褪色。
左輕顏也好不到哪去,剛要退下去的雞皮疙瘩直沖頭頂心,這什麽奇怪稱呼!
在場唯一的魔修置身事外,面對薛妄用豐富多彩的表情表演對魔修的偏見,她甚至倒了杯涼水自顧自喝起來。
沅敏突然激動:“還有能用的杯子!”
龔再一口氣喝完,露出杯底,裂縫被魔氣填滿,旁邊“幸免于難”的水壺也是,龔再一卸勁,水嘩啦啦流出來:“你不如問問魂小怪有沒有多餘的碗筷。”
話音剛落,才被炸過的破爛房子被拍得震天響,簌簌發抖的可憐土牆爆哭似的掉土,左輕顏嚴重懷疑今日将命喪此處,死因除了活埋不做他想。
沅敏卻突然歡喜:“你不說我都給忘了。昨天在外頭正好碰到魂小怪,我就問祂們要不要吃點心來着,他們肯定來還家夥了。”
薛妄面露菜色:“你又做了什麽?”
沅敏自豪道:“黃姜辣甜糕。你要吃嗎?種的姜還有好多,吃的話我今天多做點。”
薛白難得認慫,半躲在左輕顏身後:“那個能吃嗎?”
左輕顏:“……”他怎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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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龔再勉強保留一點靠譜成年人的特質,打斷了人間慘劇發生的可能性:“房子要震塌了。”
沅敏頓時把黃姜辣甜糕抛在腦後,稍稍拎起麻布裙子,邊跑邊喊:“我來了我來了!”
薛妄緊跟而出:“我看着她去!”
房子停止震動,又挺過悲慘的一天。
龔再終于等來清淨,又問左輕顏:“你對九冥回轉陣感興趣?”
左輕顏也不拐彎抹角:“龔前輩可願傳授?”
“上回聽說有仙修學魔道術式的,還是為了入我魔門。”
“暫時沒有走火入魔的打算。”左輕顏道,“前輩被封印後,九冥回轉陣只剩殘譜。但我想見識見識原陣法,我想學破解它的辦法。”
龔再了然:“是有想救的人?但你一時半會出不了界外。”
左輕顏沒做解釋。“想救的人已經死了”這種話,說出來實在可笑。
于是,他揀着龔再最後一句話問:“這裏能出去?”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倒問起我來了。”龔再帶了點笑的模樣,三白眼的冷漠變得氣勢淩人,“告訴你也無妨。這裏能出去,每年的正月初一都是放行的日子。”
左輕顏掰手指算了算,也就十來天的樣子。
薛白卻比他敏銳:“既然能出去,那為何您和我那倆祖宗還留在這?”
龔再眼珠兒轉到眼梢,斜着看人的視線裏滿是惡意:“你不信?”
薛白真誠道:“就事論事嘛。”
龔再拉下嘴角:“的确是薛妄的後人,和薛妄一樣讨人嫌。”
左輕顏暗自點頭。
薛白卻堅決否認:“我覺得差別還是比較大的。“
“比如?”
“我沒想挑釁您呀。”薛白仍端着真誠到有點天真的表情,“可阿顏比不得你們一個個差點飛升的大能,我需要一個必須能出去的辦法。”
左輕顏指尖顫了顫。他也需要一個必須能出去的辦法,至少,薛白不該流落此地。
界外非活人久留之地,連這三位大能的靈力魔氣都會被吞噬得七七八八,不要說他跟薛白兩人修為尚淺。等靈力吞噬殆盡,死氣就會開始蠶食生命。
他會死在這裏,而薛白會慢一點。但按照《武神之路》這個名字,薛白本該走在所有人的前面,化神、渡劫,成為千年罕見的武神。
可別說武神,薛白連歸來劍都沒了。
薛白獲得歸來劍的金玉秘境裏,有遍地螢火的天星草,有玄翼金邊的流光蝶,指引出一條星光璨璨的道路。
那是與界外的千裏赤地截然相反的地方。
——這都是因為自己。
自進入界外,左輕顏心底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有了“愧疚”的定義。
他沉浸在難言的情緒裏,肩膀驀地被薛白圈過去,兩個人親密無間。
年輕人在寒冷的死地保持着溫熱,左輕顏象征性輕搡一把,沒有推開。
薛白說:“我還有事要做,肯定要和阿顏一起出去的,所以麻煩前輩指條明路。”
龔再拖着長調的“哦”意味深長:“真是,一模一樣。”她笑容含糊而戲谑,看夠了左輕顏的寒毛倒豎,慢悠悠指出“明路”。
——那是一個陣法。
第一次出現時,自薛妄、沅敏、龔再三人落入界外,已過十數上百年,天際湧現燦金,照亮無邊死地。
爾後,每年正月初一都會降下同樣的光彩。
龔再看透陣法紋路,猜測一年一度的金光是劈開裂隙的關鍵。
下一個年初,薛妄的劍撕裂晦暗天空,可死氣已紮根進沅敏的五髒六腑,她成了半個死人,再也離不開界外。薛妄也再沒提起出去的事情。
至于龔再:
“人多的地方只有麻煩,誰愛去誰去。”
她撥弄指甲,說起人間時,百無聊賴。
“您倒是毫無留戀。”薛白咋舌。
龔再放下神色裏那點高深莫測,短暫的緘默後,平靜道:“大概有吧。我見過一個除了喊我‘姑姑’什麽都不會的小孩子,被我送去了仙門,後來想過去見見他,可魔尊這種東西,他還是不認識得好。”
龔再輕笑一聲,也不知在譏諷誰。她沒再說下去,甚至沒有問問左輕顏那個孩子怎樣了。畢竟過了幾百個年頭,怕是問了也問不到答案。
她就着不收斂的譏諷笑臉,飛快地轉移了話題:“你們要去看出口嗎?”
*
界外飛沙走石,分不出東南西北。
龔再所說的出口,和死地的每一個角落一樣晦暗不明。
“沒什麽特別的诶。”薛白東張西望。
左輕顏卻不這麽覺得,大概是從半炷香前,幾近強弩之末的金丹微微震顫。
随着離出口越來越近,丹田愈發熱燙。等龔再停下腳步,左輕顏只覺身體裏的火苗兒快要滋出皮膚,耀武揚威着妄想上天。
他壓下丹田的躁動,跟着體內赤火上升的勁頭擡眼望去,上空塵土彌漫,灰蒙蒙擋住一片鐵鏽般的痕跡。
“那是……”左輕顏心跳得激烈,不得已捂住胸口,心跳聲通過手心震顫向全身。
“一個陣法,從痕跡來看完全逆轉了九冥回轉陣。”龔再也往天上看,“別再學九冥回轉陣了,魔門的東西會放大你的欲望,等你學會完整的九冥回轉陣,會徹底淪為魔修,到那時,你就做不了好人了。”
左輕顏仿佛聽了進去,又仿佛沒有聽,連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的狀态,他只是看着天空的法陣,目不斜視。
那是他認識的東西。
他從未想過,在這個無邊無際的死地,他見到了上輩子遇到的無名陣法。
隔着沙塵、風暴,左輕顏的目光觸摸着每一道陣紋,沒有注入靈力的陣法空寂無聲,卻回蕩着沉重的命與運。
他用各種材料布置過法陣,有時是石子、樹枝,有時是靈力、鮮血。
一切皆可為陣,包括生命。
左輕顏攥緊衣襟,柔軟的雲狐皮毛從他指縫中擠出,仿佛握着一枝白花。
“前輩。”左輕顏道,“您認識淩飛月嗎?”
“誰?”
預料中的回答,左輕顏嘴角勾起僵硬的弧度,他緩慢地松開手,那“白花”也不複存在:“哦,那沒事了。”
誰都不會認識淩飛月。
這個名字,是左輕顏與不知名男人之間的秘密。
他躲開薛白伸來安撫的手,無事發生般與龔再談論上空的大陣。
沅敏找到他們的時候,左輕顏尚未參透,沉默地落在後頭,和另外三人一起回屋。
飯桌上擺了不少一模一樣的碗,盛着同樣灰不溜秋的飯菜。
回來路上薛妄說過,界外遍地死寂,吞噬除死氣以外的一切氣息,比如靈氣,比如魔氣,別管哪種大能,在這片土地上只是普通人,不得不重新面對饑餓、疲勞。
而生長在這裏的作物是唯一的特例,裏面蘊藏着這方世界裏唯一的生氣,能勉強洗刷體內游離的死氣。一日三餐,是為了晚一步淪為完全的死人。
龔再抹了下飯碗邊緣:“借出去不少。”
“就送出去一只,拿回來後借你傳拓小陣用了一下。”薛妄又端着兩碗飯出來,剛擱桌上,他面上露出顯而易見的痛苦,“求你下次換個陣法折騰,上次用還好好的,這次才把碗放進去,就給拓印了上百只碗,廚房裏壓根堆不下。“
“又不是沒多餘的房間。”龔再不以為意。
薛妄痛苦加倍:“你以為倉庫是亂放東西的地方嗎?你知道你放了多少東西在裏面嗎?我收拾了大半個下午!”他朝左輕顏和薛白繼續發火,“你們跑哪去了,自己的房間要學會自己收拾懂不懂!”
結果理所當然地被沅敏拎着耳朵拉開了。
“你一個當長輩的,照顧照顧小孩子怎麽了?”沅敏自從薛白來了這裏,格外能代入偏心孫子的好奶奶這一角色,訓斥起薛妄越發得心應手,“倆孫兒年紀小,一來這邊就被魂小怪吓了一跳,好不容易遇到來救命的長輩還是你個不靠譜的,想想就讓人心疼,現在見着奶奶了,別說收拾個空屋子,再起個房子都是該的。”
自打來了界外,雞皮疙瘩就一直有自己的想法。百歲老人左輕顏十分感動,不動聲色蹭了蹭胳膊,又被龔再一頓譏笑。
一場雞飛狗跳,挨到飯桌邊上,左輕顏後知後覺有了饑餓感。
但桌上的飯菜實在不敢恭維。那灰不溜秋的飯菜近看下黏的黏、幹的幹,不是像煮糊了,就是像沒燒熟。
龔再凝神屏氣夾了一筷子,嚼了兩口放松下來,朝薛妄一擡下巴:“幹得漂亮。”
薛妄撐着下巴:“攔得很辛苦。”
沅敏狠狠瞪了薛妄一眼,把一碗灰得發黑的不知名炒菜推到倆孫子面前:“都怪阿妄,非要搶竈臺,我菜都炒了一半了。來來來,這碗是奶奶特意給你們另外做的,快吃快吃。”
左輕顏頓感自己的生命和這盤菜一樣黑暗。
坐在同一條長凳上的薛白抖着嘴說話:“奶奶,咱們邊聊邊吃呗,時間還多着呢”
薛妄立即配合:“就是就是,外頭那麽多年了,變得大概都要認不出來了,孫兒,如今斬劍門如何了?快說與我聽聽。”
薛白發揮更甚平日,幾句話聲情并茂,一會兒便轉移開沅敏的注意,左輕顏偷偷把那碗“要命”的菜挪遠一點。
薛白講得興頭上,吃完一碗飯又要一碗,沅敏溺愛過度,搶過飯碗就給續了滿滿一碗。
“孩子們都長大了,收了那麽多徒子徒孫,全是沒聽過的名字。可是——”沅敏遞過米飯堆成尖的飯碗,“望秋呢?怎麽沒提到他?”
薛白的筷子在空中停滞了一瞬,無事般直接下筷,直沖中間碟子裏的根莖,被左輕顏截胡。
“我先看中的。”薛白委委屈屈。
左輕顏不管他,只問:“晚輩身居深山多年,不曾聽過許多傳聞,還想請問沅門主所問何人?”
“你褚先生的大徒弟,沒見過嗎?”沅敏皺了皺鼻子,“我畫給你看,瞧瞧眼不眼熟。”
耳邊的呼吸短了半拍,左輕顏偏過臉去看,薛白正悶頭扒飯。
左輕顏踢了腳對方:“吃慢點,不怕噎着。”
一擡眼,對面的龔再似笑非笑。
左輕顏:“……”
沅敏抱來草片、炭筆,邊畫邊說:”你要見到他,也該叫他一聲大師兄。他這個人,和小白有點像,說話熱熱鬧鬧的,讨我們老人家喜歡。你跟小白關系好,跟望秋也一定會關系好。”
左輕顏動了動嘴唇,沒反駁他跟薛白“關系好”的說法。他瞥了眼薛白,這人最擅打蛇上棍,不想這次就像見着山珍海味一般,連眼神都不舍得挪開一刻。
沅敏繼續介紹淩望秋:“要說陣法一道,望秋比你褚先生天賦還高些,我當門主的時候,他都已經會自己改寫陣法,這麽多年過去了……”
她頓了頓,繼續興致高昂:“他肯定能成為不得了的陣法大師,你是他小師弟,他肯定樂意教你——我畫好了!“
左輕顏看了眼,巨大的草片上塗抹出一個眉眼歪斜、大概能稱之為“人”的東西。
薛白伸長脖子,坐回去後,吃飯的速度慢了些許。
薛妄滿臉一言難盡:“這是人嗎?”
沅敏臉頰上還沾着碳粉,忿忿道:“不行你來畫?”
薛妄投降。沅敏又用亮閃閃的眼對準左輕顏。
左輕顏艱澀道:“應該……沒見過。”
沅敏肉眼可見地委頓下來:“好嘛,畫得是不太好看。”
話題很快跳過淩望秋。
薛白揀了其他有意思的事,邊說邊演,手舞足蹈把沅敏逗得樂樂呵呵。
左輕顏捧着飯後的茶水,他這幾年不太關注修真界,薛白說的有不少他不曾聽說。他與那三位老祖宗一般當着聽衆,不知不覺間又想到淩望秋。
那麽厲害的人,如果連他都不曾在褚先生那裏聽到過,大概是隕落了吧。
他心頭動了動,左輕顏怔忪地盯着水杯中晃動的水色,一時也不知自己情緒的波動源于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