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千裏赤地(2)
千裏赤地(2)
薛妄這個名字,修真界無人不知。
斬劍門前門主、封印魔尊第一戰力、修真界劍修之首……
無論哪個修真界後輩,都能将薛妄從日出誇到日落,再添上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之,薛妄就是當今修真界的傳說。
左輕顏免不了俗。
他突兀地直起腰板,“真的假的”、“我在做夢吧”、“我他媽是不是拿壽命換了什麽了不起的東西”………諸如此類的念頭吭哧吭哧塞進頭腦裏,差一點炸了開來。
可他馬上就冷靜下來。
薛妄笑得見牙不見眼,滿臉“沒錯,是我,快表揚我”的自信表情裏,依稀摻雜着他近日常見的膩歪勁兒。
五官不能說一模一樣,眼尾、唇溝的線條不就是薛白的翻版。
差點忘了,薛妄不就是薛白他祖宗嗎?
瞧這相差無幾的神态,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句話誠不欺左輕顏,全是他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左輕顏躺回靠背:“原來是薛前輩。閣下孫子就在邊上,二位敘舊,不必管我。”
換薛妄大驚失色:“你沒有想和我說的?比如誇我兩句也行。”
“特別想聽?”左輕顏問。
“也沒有啦。被人說了幾百年了,翻來覆去幾句話,聽都聽膩了。”薛妄攤手,“不過,像你這樣不把我放眼裏的,上一個還是馮年那臭小子,魔尊都誇我兩句無所不能,就他天天數落我不幹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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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妄怨氣上頭,毛毛躁躁的頭發東翹一根、西翹一撮,全不見師父陸行舟曾經閉眼誇的英明神武。
“……還是小徒弟貼心。我跟你說,行舟那孩子,從小就被我招進斬劍門,兩條小蘿蔔腿跟上我費老鼻子勁了,還成天追我後頭師尊長師尊短的,忒招人喜歡。”
自說自話也是一脈相承,不怪薛白話多,他祖宗說起話來更密,容不得左輕顏插一個字。
幸好左輕顏在和薛白相處時習慣了這種模式。薛妄說薛妄的,他轉移他的注意力,關注起趴在黑影裏的薛白。
提到“孫子”時,薛白拔出頭觑了左輕顏一眼,沒有關于自己的後文了,又在薛妄的口若懸河中直挺挺躺屍,左輕顏一下子就樂了。
等到薛妄吹噓起小徒弟時,左輕顏終于舍得把注意力還給薛妄,不自覺傾身多聽了兩句。
“他是不錯。”左輕顏道。
餘光裏的薛白鯉魚打挺:“誰?”
薛妄洋洋得意:“那是,他可是我徒弟。”
“馮門主也是。”左輕顏潑冷水。
薛妄選擇性充耳不聞:“你認識行舟?”
“他是我師父。”
左輕顏說得平淡,薛妄卻跳了起來:“哎呀,哎呀哎呀——好徒孫,快快快,說說你師父現在如何?是替我教訓好馮年了?還是成一代宗師了?不不不,他肯定都做到了,畢竟他可是我徒……”
左輕顏看着薛妄的眼睛。他看得認真,竟使薛妄安靜下來。
“殒落了。一百年前走的。”左輕顏道。
可能是黑影的迎客狂歡結束,也可能是黑影感知到了不對勁的氣氛,它們嗚嗚叫着,把左輕顏和薛白放回地面,圍着他們轉了兩圈,甩着面條一般的胳膊四散開去。
薛白插在左輕顏與薛妄中間,在薛妄張口欲言前,趕緊對薛妄道:“少說幾句,壞人心情。”
薛妄表情空白,緩了會兒,戚戚道:“你可是我孫子,怎麽幫外……”他卡住殼,幹巴巴道,“算了算了,一個孫子,一個徒孫,都是自己人。”
薛白撇嘴:“您是我祖宗,我可不敢亂輩分喊您爺爺。”
“都行都行。”薛妄眉眼耷着,下半張臉挂着不真切的笑,“你們來了界外,人生地不熟,跟我回去吧。我和另兩個祖宗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你們送出去。”
*
煙熏火燎處,道清門前門主、薛妄道侶沅敏咳得要死要活,臉上黑一塊白一塊:“咳咳咳……你回來了咳……诶?怎麽還有兩個小孩子?”
她一身荊釵布裙,黑灰花了半張臉,依稀可見其中兩道淡眉,下頭一雙不夠黑亮的瞳孔,一眼望過去,只能聯想到寡淡這個詞。
可沅敏天生一口粘軟的腔調,一說話空氣都甜三分,左輕顏都禁不住放輕了嗓音:“沅門主。”
沅敏用衣擺擦手:“好俊俏的孩子。你叫什麽?怎麽到這地方來了?”
左輕顏自報門派。
薛妄當即叫嚷:“什麽?你不是斬劍門的弟子嗎?對雪門打哪來的?”驀地,他瞳孔微震,“行舟抛棄為師,另立門戶了嗎!”
嗓門頗大,哭哭啼啼都不顯可憐。左輕顏捂住靠近薛妄一側的耳朵:“沒有,我另立門戶了。”
薛妄松了口氣,到一半又拎起來,提氣要開訓,薛白沖在前面賣乖,用明顯祖傳的膩歪聲音:“祖奶奶——“
沅敏愣了一下,拉過薛白的雙手,雙眼彎成月牙:”我孫兒都這麽大了呀,叫什麽名字?看樣子是個修行人,我以為咱們家的修真路要斷在兒子那一代,沒想到後人又撿起來了。孩子,如今師從何人?可有受欺負?要受欺負了,咱們不用怕,就算爺爺奶奶不在身邊,只管找斬劍門和道清門報我名號……“
有道是人以群分,薛家祖孫的字典裏沒有”沉默寡言“這個詞。左輕顏聽得腦仁脹痛,薛白卻适應良好,笑容裏摻雜了幾分孫輩的腼腆,撒嬌般道了姓名後,對着長輩就是一頓哄:”祖奶奶您別擔心,您孫兒可厲害了,尋常人都不是我對手,何況還有您煉制的無極珠在,就是元嬰、化神大能,我也能應付一二。”
哪是應付一二。普通元嬰修士,大抵得被薛白摁着打。手裏有無極珠這個群毆神器,同級之內無人能敵,越級挑戰不無可能。
左輕顏一邊頭疼一邊聽薛白自誇,腹诽不曾停過。
可同樣面對沅敏和薛白的其樂融融,薛妄明顯坐不住,孤零零杵在人群中,像一個被抛棄的孤寡老人。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瞄左輕顏,左輕顏沒有動作,他眼珠子裏便拱出了火。
薛妄硬是擠進話題:“要有無極珠還不成器,也忒不像腔……”
話不過兩句,沅敏拉着薛白進屋:“小孫兒了不起。瞧你不過二十上下,本事已經不小。不像你沒用的祖爺爺,在你這個年紀,被妖魔鬼怪追着屁股咬,丢人丢死了。”
薛妄當即否認:“我沒有,不要污人清白,我什麽時候……”
慈祖孝孫集體裝聾,只當薛妄的大喊大叫是耳旁風,半個眼神都沒分給這位可憐的前劍尊。
劍尊在界外寒風裏格外凄涼,回過頭用他那與薛白相差無幾的眼睛盯着左輕顏。
左輕顏開始佩服起薛妄,這位修真界大前輩是如何做到一而再再而三把“含饴弄孫”的願望寄托在他身上的?陸行舟給他的錯覺嗎?
致力于打破希望,左輕顏保持冷漠:“師祖不請我進去坐坐?”
薛妄:“……我真是豬油蒙了心!”
*
屋裏還有一個人。
那人一抖衣袖蕩盡煙塵,左輕顏便看清了地上的滌塵陣,原就簡潔的陣法被改得越發簡單易懂,初入門的都能迅速理解。
陣上的人也發現了左輕顏,豔紅的唇一勾,天生兇相下,譏诮大于微笑:“陣修?”
左輕顏道:“是。”
薛妄幾要昏厥:“你不是行舟的徒弟嗎?”
左輕顏:“啊,對,我沒說清嗎?”
薛妄:“行舟是武修啊!”
左輕顏:“有問題嗎?”
薛妄白眼要翻不翻:“問題大了……”
左輕顏思忖片刻:“哦,我跟着褚山遙先生修行,不礙事。”
薛妄即将咽氣。
好在沅敏看得開,或者說她與褚山遙是一個門派的,就算是夫妻道侶,也比不上自己門派人丁興旺。
她一手挽住薛白,一手拉過左輕顏:“遙丫頭又有新學生啦。我幾百年沒見過她了,來,奶奶給你們做好吃的,陪奶奶聊聊天,奶奶都快忘了外面什麽樣了。“
陣中那人不客氣打斷:“你的竈臺炸得灰都不剩,今晚都得餓着。”
沅敏下意識發出“诶”的疑問聲。
那陣修不依不饒:“叫你突發奇想,好好的竈臺當煉器材料,明兒把你的煉丹爐拆了當鍋子用。”
沅敏果斷搖頭:“那不行,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沒得只罰我一個。焚火陣被你燒得那麽旺,十個竈臺都禁不起你炸。”
沅敏丹器雙修,自己打爐子自己煉藥,是個控火的好手,從沒聽說燒火一事還假手于人。
左輕顏視線移到陣修身上,陣修起身撣掉灰塵:“你心血來潮,偏要我一個魔修燒陽靈火,刁難誰呢?”
沅敏嘟囔着“這不是驅驅死氣嗎”、“一起玩多開心”……嘀嘀咕咕一堆也沒多大點聲響,反倒襯得左輕顏說話聲又沉又硬:“前輩是魔門中人?”
衣袍上沾了太多灰塵,怎麽撣都撣不幹淨,陣修索性把外袍脫下來抖抖,聽到左輕顏的質問,手上動作停滞,眉梢一挑,像聽見了可笑的事情,把左輕顏調侃薛妄的問話還給左輕顏:“我沒說清嗎?”
一閃而過的魔氣碾得左輕顏臉色慘白。
活過來的薛妄嘲笑道:“哎呀哎呀,年輕人沒眼力見,連咱們的魔尊都認不出來。一身魔氣怕不是被界外死氣吃幹淨了吧。”
前半句諷刺左輕顏,後半句笑話魔尊。
魔尊龔再斜睨向薛妄:“說的好像你還剩多少靈力一樣。”
薛妄吧唧一下嘴,拒絕回答。
倆老祖宗你來我往,左輕顏懵得可以。
他想找龔再洞府來着,花了不少心思,在進了界外後可以說都打了水漂。
都要放棄了,龔再本人卻大喇喇出現在他面前,與封印她的薛妄、沅敏同處一室,熟稔過頭。
左輕顏讨厭魔修,尤其是九冥回轉陣的開創者龔再。
沒有龔再,就不會有九冥回轉陣;沒有九冥回轉陣,陸行舟就不會死。
左輕顏用這個邏輯,痛恨與龔再有關的一切。
但他沒想過,自己見到了龔再,沒有憤怒、沒有驚懼,甚至比不上發現紅姑娘是魔修時心中起伏。
也不是這樣的。
心頭熱血滾燙了一息,可面對出現得過于突然的龔再,面對對方驟然釋放又瞬間收回的強悍魔氣,雲泥差距碾平了那點微不足道的“起伏”。
背後冷汗直流,剛剛好像膝蓋也軟了一下,全靠本性中的冷硬,愣是讓他咬牙挺住。
“小子不錯。”龔再眯起眼,态度惡劣,“一個金丹有損的廢物,居然頂住了我的魔氣,還以為你跪定了。”
左輕顏撩着眼皮看她,耳邊又是薛妄調侃:“都說你不行了,一個金丹小子都鎮壓不住。不過嘛——”
肩頭被重重一拍,震得左輕顏一陣發麻。他扭頭想讨伐薛妄,薛妄洋洋自得:“這可是我寶貝行舟的大徒弟,肯定不得了。魔尊大人,羨不羨慕?羨慕也不給你。”
龔再翻了個白眼。
沅敏在邊上笑:“好,阿妄又挑釁失敗,扣分扣分。”
薛妄當場跳腳,得意的人馬上換作龔再。
三位絕世大能幼稚得要命,左輕顏抽了抽嘴角,忽然覺得追尋九冥回轉陣到發瘋的自己有點可笑。
他放平了心态,有些問話便能心平氣和問出口:“前輩為何創設九冥回轉陣?”
龔再皺眉,仿佛被觸怒般兇神惡煞。
左輕顏被拽到薛白身側,他餘光一暼,薛白年輕活潑的臉皮繃得死緊,仿佛閃着刀光劍影的氣氛一觸即發。
不料,龔再周身氣勢一卸:“你不提我都快忘了……”她又短促地皺了皺眉:“薛妄他孫子,你緊張什麽?”
“沒,沒緊張。”薛白無辜一笑,“前輩,我叫薛白來着。”
龔再沒有繼續搭理薛白,投向左輕顏的眼神裏饒有興致:“兩三百年沒聽到這個詞兒了,有點陌生。”她把外袍披回去,“但那不是我能創造出來的東西。我只是在無間幻境裏看到了個上古陣法,回去随便鼓搗了一下。”
左輕顏心下一動,難怪赤火紅蓮對上古大陣起了反應。
“我跟別人說過無間幻境的事,可沒人信。”龔再挑眉,“也是,那麽厲害的大陣,哪輪得到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廢物修士活下來。他們只會把這當做我找不到任何靈寶的借口,嘲笑我進不進畫卷一樣沒用。我想說服別人,就得拿出實打實的東西,結果你也看到了,九冥回轉陣把我變成了魔修,還沒來得及解釋就當了魔尊。”
這是修真界史書沒有記載的故事。
書冊中的龔再,早年的平庸無能、不受重視只用兩三個詞語輕描淡寫,後面全是關于她的無法無天。
就連龔再說起舊事,也無波無瀾。
令龔再語調上揚的,是此時此刻。
她下巴微擡,灰撲撲的外袍如昔日魔尊的玄冥華服。
“怎麽?你想學九冥回轉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