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滿堂畫卷(3)
滿堂畫卷(3)
門外的人一身白衣道冠,腰間懸“留花”,左手抱香梅:“梅花開了,來給你送幾枝。”
左輕顏堵在門口,抿了抿唇。
白衣道人将梅花遞到左輕顏的鼻尖:“為師來給你送花呢,給為師讓個門。”
他說了“為師”。
左輕顏下意識皺起眉頭,忍住洶湧而來的澀然。
一百年了。
這個人潇潇然離開塵世,一句話也沒留下。
從此以後,現實裏沒有,夢境裏沒有,左輕顏再也沒見過這個人。
而今,這張熟悉的面孔被年歲稀釋得陌生,左輕顏情不自禁攥住胸口的衣襟,叫出他多年不再提起的稱呼。
——“師父。”
他的師父陸行舟輕笑:“怎的睡了一覺,就如此呆笨了?”
左輕顏恍惚讓開一條道,眼睜睜看着陸行舟走入他的房間,他這才發現,這裏不是道清門瓊華院,而是他在對雪門的卧房。
陸行舟把梅花枝條放在桌上,從簡陋的屋子裏翻出滿是灰塵的花瓶,拿出絹帕仔細擦拭:“為師一閉關,就把自己活成雪窟裏的野人,一屋子沒點人氣。”他取來淨水,給花瓶洗了幾遍,“我該把阿名帶來,讓他在你屋子裏鬧一鬧。”
說着說着,陸行舟禁不住莞爾:“也不知他願不願意來,他可怕你了。”
花瓶煥然一新,他澆入些許雪水,将紅梅放入其中:“你啊,沒事多笑笑,別對不起自己那麽俊的臉,阿名也會多喜歡你一點。小香也是,成天板着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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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舟絮絮叨叨,責備自己三個徒弟時,言笑晏晏。
左輕顏一如當年,一言不發地聽着。
只不過,當年要等陸行舟說累了,左輕顏才有耳根清淨的餘地。
而此刻,是等不到陸行舟說累的時候。
新一輪蹑手蹑腳的動靜沖破混沌、闖入他的夢境,他嘆了口氣:“師父。”
陸行舟的視線短暫地從紅梅移到左輕顏身上:“嗯?”
“我都記住了。“左輕顏道。
陸行舟訝然的表情是夢境最後的記憶。
那偷摸着進屋的人放輕手腳,惡狠狠對外頭說了句“不準進來”,左輕顏便顧不上傷春悲秋,被子一掀,撈過衣物穿上,身後“咚”地悶響,聽得他肋骨生疼。
陸輕名撲了個空,眼圈一紅:“顏顏,痛。”他扭頭看左輕顏,眼圈更紅,“顏顏也痛。”
左輕顏把腰帶系好,心想我才不痛,可掃過黃銅鏡時,通紅的雙眼吓了自己一跳。
他垂下眼睑,遮掉可怖的血絲:“你還來啊?不是生氣了嗎?”
陸輕名端坐在床上,抱着被褥,鼓着腮幫,身體力行表示“我很生氣”。可他又不争氣地頻頻瞅向左輕顏,“我很生氣”就成了“你快看我”。
屋裏炭火生熱,左輕顏沒穿回大氅,斜靠在床柱上,居高臨下看陸輕名:“你生哪門子氣?”
陸輕名雙眼圓睜,滿目不可思議。
“你再不說話,我出去吃飯了。”左輕顏作勢要走。
陸輕名嗚嗚咽咽:“顏顏不要新朋友!”
新朋友?左輕顏反應不過來。
陸輕名繼續哭:“新徒弟也不可以!”
左輕顏恍然大悟,是說薛白和姜抿玉啊。
陸輕名沒能得到回應,哭得更起勁:“顏顏不要我了!”
話可經不住亂說,這傳出去可還行!
左輕顏精神一凜,下意識看向門口,外頭一串悶笑。
壓下太陽穴暴跳的青筋,左輕顏喊道:“薛白你給我進來!”
外頭的确是薛白,但還跟着個姜抿玉。
這下好了,陸行舟毛發都快倒豎起來,被左輕顏摸了把頭毛,抱緊被褥埋頭賭氣。
姜抿玉拎了個食盒,被薛白推了一把,将食盒放在桌上:“師父,薛公子見您昨兒晚上沒來用飯,托我……”
薛白“哎呀哎呀”出聲,大大咧咧遮蓋住姜抿玉的話:“你瞧瞧你徒弟,臉皮忒薄,分明自己擔心師父,還要把好事兒都往我身上攬。來來來——”他把小碟端出來擺好,清粥淡菜,恰是左輕顏平日裏最吃得慣的。
薛白憑一己之力搞得吵吵鬧鬧,左輕顏有心感謝也被澆滅了一截,兩人的話各自聽了一半,對新晉徒弟道:“昨晚去了褚先生那兒,沒及時和你說,勞你費心。”
姜抿玉忙不疊說“沒有沒有”,薛白笑得古怪,遞過來的碗筷都添了份揶揄:“道友怎不與我解釋解釋,果然偏心姜公子……“
“偏心誰了!”房間裏一聲大喝。
天道好輪回,來了個陸輕名強行讓薛白閉嘴,左輕顏難得舒爽地挑眉,就着米粥看一出傻子間的針鋒相對。
陸輕名氣勢洶洶,拉開條凳,大馬金刀坐下,與薛白面對面對峙。
薛白眯了眯眼:“自然是……”
“是我!”陸輕名拽過左輕顏的胳膊抱住。
可憐左輕顏喝粥喝得好好的,險些因陸輕名的突襲撒自己一身,他接過姜抿玉遞來的絹帕,擦掉手上的粘稠,搪塞道:“對對對,是你是你。”
陸輕名趾高氣昂。
這茬可以揭過去了,左輕顏對此很有經驗,一視同仁給在座都夾了菜,想着聊些正事,誰料薛白順着左輕顏的應付,對陸輕名說道:“這不正好,現在能多個人偏心你,不好嗎?”
“誰呀?”陸輕名沒有心眼地接道。
“你左師兄的大徒弟呀。”
陸輕名瞄了眼姜抿玉,眼神相接時,他鬼鬼祟祟地別開臉,強撐着硬氣:“他幹嘛要偏心我?”
“你想啊——”薛白拖着長長的調子,擺出忽悠的架勢,“徒弟得聽師父話是吧?”
陸輕名點頭。
“所以,姜公子得聽你左師兄的話,對嗎?”
陸輕名點頭的幅度變大。
“這不就對了嘛!你左師兄偏心你,你左師兄的大徒弟肯定得跟着師父偏心你,以後他可就和你顏顏一樣,都是你的好朋友。”
陸輕名若有所思,小眼神偷瞟,一觸即到姜抿玉的微笑,趕緊收了回來。他突然抿着嘴害羞一笑,鑽進左輕顏胳膊圈,重重“嗯”了一聲。
左輕顏對此表示震驚,他哄騙了那麽多年的孩子,不如薛白短短幾句話,這頂沒有眼力見的,居然是最會擺平小孩子的。
陸輕名在左輕顏胳膊上蹭得頭毛亂飛,好一會兒擡起頭,兩三下扒完粥,丢下碗:“玉玉喜歡我,那我也喜歡玉玉。昭昭說的不對!我要去跟昭昭說!”
這人說風是雨,一溜煙沒了人影。
左輕顏記下秦昭大名,決定找機會必須和秦掌門好好聊聊孩子的教育問題。
薛白撐着下巴,對陸輕名遠去的身影揮揮手:“好了,家裏關系捋順了,兩位以後好好過日子。師徒嘛,放修真界裏,變得更親近的也不是沒有。”
左輕顏咂摸出味道。
在修真界,比師徒更親近的關系,要麽是父子母女,要麽是結契道侶。
左輕顏身居山林不是閉目塞耳,眼下修真界人丁凋零,今天這個結不了丹,止步百歲,明天那個渡不過坎,殒命雷劫,能相扶相持走下去的寥寥無幾。朝夕相伴的師徒倒成了親密至極的關系。
他不是沒聽說過哪家師尊徒弟違逆人倫、結了道侶,但萬萬沒想到昨天剛成了師父,就有人替他把道侶的主意打到新任徒弟上。
當然,他更不能接受一個才認識兩三天的人着急忙慌給他招呼相親,這是人幹的事嗎?
……也不是沒有人幹這種事。左輕顏上輩子所在的時代,媒人紅娘同樣熱衷于拉瓜湊對。
左輕顏思緒跑遠,忽地聽到薛白輕飄飄道:“道友吃飽了嗎?不吃要收拾掉了。”
他沒了胃口,幫着把碟子碗筷放回餐盒,姜抿玉拎起要走,被薛白攔住。
薛白搶着道:“我來我來,你不問問你師父今後怎麽修習嗎?”
左輕顏卻說:“不急,你先去見你秦師兄,有什麽想問的可以問他。門內弟子基礎功法都由他教授,等回對雪門了,你暫時也歸他管,放課了再來找我就行。”
姜抿玉一一記下,走到門檻又被左輕顏叫回來。
“這會兒阿名也在秦昭那,若是阿名說了什麽混話,順着點他。”
姜抿玉雙眼兜不住笑意,左輕顏也發覺自己啰嗦,支吾着說完最後幾個字,把姜抿玉轟了出去,一扭頭,又是薛白不可言說的表情。
左輕顏面無表情:“別瞎想。”
薛白歪頭:“他不好嗎?”
好人家養出來的年輕公子,會擔心別人,會心懷歉疚,左輕顏說不出“他不好”這三個。所以,左輕顏得出結論,不好的是薛白。
于是,他問薛白:“你想做什麽?”
“給你找個合适的道侶呀。我見道友頭一回遇到姜公子就瞧得目不轉睛,不中意他嗎?”薛白直白道,“你收他當徒弟的時候,我還在想有情人終成師徒算什麽好結局。所以我查了一晚上,還好還好,修真界并非沒有先例。既然有一,就可以有二,只要道友喜歡,我來幫你擺平所有問題。”
左輕顏痛了很久的額角又抽了抽。
薛白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顧自說道:“但你如果不喜歡,我就再找。你那兩個師弟都是絕色,而且知根知底,可惜一個兇了點,一個傻了些,比不上姜公子。其他門派嘛,斬劍門的俞向晚、道清門的岳源君,人品模樣樣樣不差……”
他兀自滔滔不絕,等說累了,倒了杯冷水潤潤喉嚨:“道友,你喜歡這些人也好,無所謂這些人也罷,我會給你找更好的、更值得的,直到你哪天動了心。但你若喜歡上了其他人,請一定要告訴我。”
他笑吟吟的臉上透露出一絲游離人世的冷漠,左輕顏眨了眨眼,似乎窺視到了薛白燦若星辰的眼底沉黑一片。
或許是錯覺。但左輕顏摸向後頸,這裏确實在剛剛起了雞皮疙瘩,他問道:“為何?”
薛白半伏在桌上,眼皮耷拉着,看不清表情。
他沉默了很長的時間,久到左輕顏以為他不會再回答,他的說話聲遙遠如從另一個時空傳來。
——“我想見你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