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滿堂畫卷(4)
滿堂畫卷(4)
左輕顏年逾百歲,早已圓了薛白“長命”的心願。
但他不理解找道侶和活得長有幾分關系,張口想諷刺幾句,腦海滿是剛才薛白缥缈的語調,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沒告訴薛白這個事實。
反觀薛白,突如其來的神經質發作完,又是活蹦亂跳的煩人精。
“哎哎,道友,不如你跟我說說,你喜歡哪種類型的?高矮胖瘦、性情如何?你平常愛幹什麽?若找一個和你一般喜好的,肯定能多聊幾句。”
說到激動處,勾過左輕顏的肩膀手舞足蹈,被左輕顏摁着臉摁回了座位。
*
三天後,靈劍飛船鸾鳳車彙集道清門前。門派世家掏出家底,祭出的飛行法器流光溢彩。
一名女修躍過飛行的船舷,直直下墜,學着迎客的道童沒趕上發出驚呼,地面塵土飛揚。
女修落在了左輕顏面前。
“居然能在這種地方見到你,你一個木頭人也喜歡湊熱鬧?”女修把垂落胸前的發絲撩到身後,自來熟地搭話,朱紅長衫繡着展翅金烏,在一衆淺色道袍間異常醒目。
左輕顏不認得這女修,不動聲色觀察四周,未料是他身後忙活的宋輕香說道:“道清門給我們小門小戶一個露臉的機會,總不好浪費。”
斬劍門與道清門獨壟道武兩家多年,新秀公衍宗要到百年前紅骨禍亂才突然崛起。無數仙門小派苦心經營,能堆出個金丹修士便是祖墳冒煙。
對雪門偏遠地區出身,但背靠斬劍門門主嫡親師弟陸行舟,與斬劍門、道清門天然有着莫大交情,教養出來的宋輕香年紀輕輕已至元嬰境。
可即便如此,想将對雪門發揚光大依舊困難重重。
宋輕香斬妖除魔揚名在外,掌門秦昭料理事務兢兢業業,也不過稀稀拉拉拖出個二三十人的小隊伍,在犄角嘎達裏過着今天愁靈石、明日急生源的日子,秦昭黑眼圈多了一層又一層,也沒能從一衆蘿蔔頭裏挑出個首席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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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清門這回給足了機遇,拿滿堂畫卷這場大事,給對雪門添上加大加粗的協理名號,對雪門可不得抓緊。
女修金釵華服,脖子上挂的、手指上戴的、腰帶上別的,法器個個價值不菲,一眼便知是名門大家出來的人物,也不曉得這樣的人清不清楚“窮人家”的不容易。
她似乎也不在意宋輕香回答了什麽,湊在宋輕香身邊,做出說悄悄話的姿勢,音量半點不減,問的全然和剛才所說不搭邊。
“你前頭那位長得真俊,是誰啊?我在上頭就看見你在跟他說話,你認識他?介紹我認識認識呗”
宋輕香和忙東忙西的弟子吩咐幾句,抽空看了圈周圍,道:“哪個?衣服穿最多的那個?勉強算是我師兄。”
什麽叫勉強?左輕顏額角青筋一跳,險些當着衆人的面清理門戶。可那女修像見了稀世靈寶,攔了左輕顏的去路不說,還繞着他轉了一圈,驚喜道:“你就是左輕顏?”
這話也太耳熟,希望她不要和薛白一樣,對他的姓名表達震驚後,轉頭對他的生死表示異議。
女修不是薛白,沒說出失禮的話:“阿香和公孫跟我提了幾百幾千遍,今天總算是見着真人。還是阿香的師兄呢,長得比他鮮嫩多了。”
左輕顏生硬地擠出微笑:“前輩莫要玩笑。”
女修身上隐隐傳來金丹大圓滿的氣息,俨然半步元嬰。這個世界靠實力論輩分,可女修笑容戲谑,明顯是戲弄于他,左輕顏這聲“前輩”叫得相當不情不願。
女修不依不饒:“我可不愛開玩笑。之前只聽說對雪門宋大尊座飒爽英姿、陸小郎君羞花之貌,怎的就沒人傳我們左長老人間富貴?你說,對雪門是什麽好地方?哪天讓我家姑娘也來養養?”
那女修仰面看他,似乎處在弱勢之位,可不經意散發出的威壓不容小觑,再加上這調笑作态,與欺壓弱小的登徒子一般不二。
左輕顏從未遭受這般待遇,心下愠怒,又不好當庭廣衆斥罵來客,面色陰沉,左手朝門口方向一擡:“前輩請進。”
女修愣了愣,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阿香,你這師兄果然可愛,我真是越看越喜歡。”
方才那弟子又來找宋輕香問問題,宋輕香頭也不回,背對女修道:“我沒誇過他,別跟我用‘果然’這個詞。”
一聲輕笑混入山頂冷得過分的北風,北風溫順了不少。
“戚城主,別逗弄阿顏了,他面皮薄,禁不起你玩鬧。”來者眉目溫和,鵝黃長衫外罩着茶白氅衣。
在場的修士大多認識他,恭恭敬敬道一聲“公孫宗主”,那人便一一含笑應了。
而公孫續稱呼那位女修為“戚城主”,除卻綠雲城戚揚,大家再沒聽說過第二個戚城主。
左輕顏聽過這位女城主的名號。
綠雲城地處邊境,是陰陽交界之地附近最大的城池。南歸城未起時,陰陽交纏、極度混沌,引來無數妖魔鬼怪觊觎,戚揚跟随上一任城主在一衆鬼怪中殺出兇名,時時護衛城中百姓。
戚揚繼任城主後,更是培養諸多女修,收留諸多老弱。于紅骨之亂中,綠雲城、日沉集市、無數錯落分布在北方荒野的村落小鎮,都能見到綠雲城女修佩劍持槍的身影。
而綠雲城女修中,最出彩的自然是城主戚揚,紅衣、金鞭,率領一衆女修,在終年黃沙彌漫之地,破出一條血路。
傳說裏的戚揚神采四溢,而面前的戚揚聳了聳肩:“行吧行吧,你都發話了,我哪敢不聽。”她笑吟吟攔在左輕顏和公孫續中間,用胳膊肘拱了拱公孫續,“你帶了什麽寶貝?站你身邊,感覺天都暖和了。”
公孫續伸出攏在袖間的手,捏着一根細繩,一顆豔紅的珠子順着細繩跳落下來,暖意正是從這珠子上傳出。
“正巧捕到只火炎鳥,摘了它的妖丹煉成了焰珠,除了取暖沒別的本事。阿顏冬天不好過,我就指望這東西還能發揮點用處。”他自然而然地走到左輕顏身後,替左輕顏戴在脖頸上。
火炎鳥能耐不大,但卻罕見,能捉到一只實屬不易。
但左輕顏與公孫續多年交好,他也不推拒,徑自謝過公孫續,任由公孫續動作。暖流肆無忌憚擴散開來,又被一股溫和之氣包裹,是薛白送的兩顆無極珠還在舒緩地運轉。
前兩日他想過把無極珠還給薛白,薛白卻說過了冬天再還也不遲,他便把無極珠留了下來。
現下多了公孫續的贈禮,左輕顏尋思着,無極珠貴重無比,還是早日還了的好。
正想着,薛白的嗓音傳來:“道友,我報好名了,看你也在畫卷名冊上,咱倆又可結伴了。”
他逆着人群冒出來,看到公孫續時神色一僵。
左輕顏生怕他腦子又不正常,跟公孫續拉開距離,低聲道:“你又發什麽神經?”
薛白眨眼間恢複如常:“見大人物嘛,我很緊張的。”
他瞳孔微動,仿佛真如他所說的那樣。唯獨左輕顏知曉他最擅涎言涎語,薛白眼珠子一轉,左輕顏就擔心他有什麽詭異想法,只得死死扣住薛白的小臂,但凡薛白敢胡說八道,左輕顏就敢教他見識見識道修中的武打之星。
好在這回薛白學會了懂事,本本分分待在左輕顏邊上,等到左輕顏把這群人送進道清門,低聲道:“我見過他。”
左輕顏沒明白:“嗯?誰?”
“公孫續。”薛白道。
左輕顏瞟了眼消失在大門的茶白衣角:“哪見的?他是公衍宗宗主,不是滿堂畫卷這種大場合,可不會輕易抛頭露面。”
薛白低頭思考:“夢裏?”
左輕顏:“……”這什麽古早狗血劇情?《武神之路》到底是哪家網站的小說?他穿越的世界是盜版貨沒錯吧!
左輕顏斟酌道:“肖想公孫續的男女老少不計其數,你……保重。”
他自認說得情真意切,換來薛白一頭霧水。
不過這次吃癟的是薛白而不是他左輕顏,真是大快人心!
左輕顏心情好,對着薛白都願意有三分和顏悅色:“對了,有了這焰珠,再冷些都沒關系,你給我的東西先還你吧。”
說完又有些後悔,焰珠是公孫續所贈,薛白該是看到的,他明目張膽提到焰珠,不曉得薛白怎麽想。
薛白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定定地看着他。
肯定是心裏不好受吧……
左輕顏尴尬地擡起戴有無極珠的手。書裏的薛白沒讓其他人見過無極珠的模樣,他也不敢先撩起衣袖讓人看了去。
薛白隔着衣袖摸上無極珠,年輕人偏高的體溫幾乎透過大氅傳遞到他的手腕上,他不自覺想把手抽出來。
當然,結果依舊是紋絲不動。
“你帶着吧。”薛白笑了笑,左臉頰的酒窩若隐若現,“這不是給你取暖的,是讓我安心的。”
指腹摩挲過兩顆無極珠,他将左輕顏的手放下,動作極輕:“好了,畫卷馬上就開了,一起去吧。”
左輕顏不理解薛白的話不是一天兩天了,聽完沒頭沒腦的理由,甕聲甕氣回了一個“嗯”字。
兩顆無極珠緊緊靠在左輕顏的手腕上,随他忽然變快的脈搏震顫,左輕顏也沒頭沒腦地暗道,那就再多戴幾天吧。
*
“諸位——”
坐在廣場上首的道清門門主楊恕捧出滿堂畫卷,在場寒暄論道的全部安靜下來。
楊恕繼續道:“今日滿堂畫卷重開,元嬰境以下修士,凡報名者皆可進入,九日後盼諸君歸來。”
滿堂畫卷本身即是一方洞天福地,前往畫卷內部的人,并非都如左輕顏那樣奔着其他洞府。
當然,這并不意味着,留在畫卷內是安全的,潛伏其中的妖獸、毒草能要了不少人的命。
上一次開畫卷在五百年前,能碰上開畫卷的時代是一種機遇,但能不能從機遇中獲利全憑本事,上一輪活着走出來的不過半數。
但修仙一途是與命相争,因為膽怯止步不前,便難成大業,更何況千年前的滿堂畫卷中走出了劍首薛妄和魔尊龔再,畫卷報名人數仍是成百上千。
楊恕走下高臺,人群自行開辟一條道路,道路的另一頭是姍姍來遲的斬劍門門主馮年。
馮年微一颔首,楊恕将畫卷抛至上空。
霎時,劍氣淩空。時隔五百年終于有少許松動的繩結化作齑粉。
——畫卷打開了。
盛大的靈光籠罩在道清門廣場上,寫入畫卷名冊的修士身上泛着微光。
馮年立于原地,不曾拔劍。此刻,他收攏劍意,空中沉沉壓下的劍氣轉眼蕩然無存。
微光散盡,衆人入畫。入畫前,只聽馮年沉聲:“生死有命,各尋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