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滿堂畫卷(1)
滿堂畫卷(1)
鬼車鳥凄厲長鳴,引來狂風大作。
紅蓮赤火中的紙人們劇烈抖動起來,墨水點的招子逐漸褪色,束縛在紙人殼中的碎魂随之灰飛煙滅。
鳥鳴頓止,鬼車鳥轟然倒在紅姑娘身側。
四周安靜得吓人。
榮初華在死寂中搖着扇子緩步走來,一襲紅衣醒目招搖。
殺死紅姑娘的劍穿過屍身,飛回他的手中。他将長劍揉成一團,手一揚,長劍化作黃紙碎屑,飄落在一地紅血中。
他像是才注意到活着的三人,眼睛誇張地睜大一瞬,問候道:“在下是不是打擾到幾位了?”
明知故問。
左輕顏發自內心不喜歡榮初華這個人,說話時帶上情緒:“關鍵時候見不到人,用不着你出手了,你反倒要出手。你是特地跑來和我們對着幹的嗎?”
“怎麽會?”榮初華泫然欲泣,“在下分明是看幾位下不了殺手,來幫幫各位。你們看——”
他“刷”地合上折扇,動靜大得浮誇。
但左輕顏顧不得嫌他吵鬧,森森魔氣從紅姑娘的七竅、四肢、軀幹流瀉而出,于上空彙聚成一個巨大的墨點後暈染開來。
墨點伸開的枝桠連結纏繞,一點點鋪開奇巧詭谲的軌跡。
它展現出的線條每多一分,左輕顏的心便下沉一分。
最後兩道枝桠相連時,左輕顏的指尖凍得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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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九冥回轉陣。
九為極陽,冥為極陰。
九冥回轉陣,本是将福地堕為陰地的地形陣法,用在常人身上,百年前有一例,紅姑娘是左輕顏所見第二例。
被打入人體的九冥回轉陣紮根于血肉之中,蠶食宿主的靈氣,無聲無息地将人逼到走火入魔。等到宿主死去,法陣離開不再有任何意義的軀體,舒展在空中,肆無忌憚地釋放陰怨邪氣。
早該知道的啊,怎麽會只有走火入魔這種程度呢?那是制造魔修極好的手段。
“話說在前頭,紅姐姐是自願接受九冥回轉陣的。”榮初華滿臉誠懇,“她很早就發現李談存有異心。所以在下問她想不想對付她的好夫君。”
白小姐身懷六甲時,對李談尚有一絲期待,直到自小陪侍的喜姑姑死得不明不白,她才對李談動了殺心。
可一切都來不及了,莫名的早産加難産幾乎要了她的命。
彌留之際,榮初華把她拉回人間,賜予她九冥回轉陣。
兩年後,白小姐魔心已成,眼睜睜看着腳下的李談咽氣後,回到當年險些死去的房間。
灰塵蒙了一地,白小姐索性将這裏恢複成那日的慘狀。她在幹涸的血跡中想到了喜姑姑和她未能出生的孩子,身邊便多了一個執鞭的女人和一個雙髻小姑娘。
榮初華将紅姑娘的過往娓娓道來,九冥回轉陣兀自散着魔氣,幽黑的氣息仿佛在嘲笑紅姑娘慘淡的年歲。
左輕顏靜靜地聽完,說:“你是罪魁禍首?”
榮初華的折扇抵着下巴:“閣下不覺得是我救了白小姐嗎?”
“那又為何要殺了她?”
榮初華想了想:“她該做的事情做完了,我總不能無限期給她續命吧。”
他輕飄飄說着別人的生死,左輕顏右手虛握、靈光微閃,是出劍的前兆。
左輕顏道:“你到底是誰?”
“在下——”榮初華拉長了調子,“紅骨之主榮初華。”
不可能!
紅骨百年前就全軍覆沒,這是斬劍門、道清門和公衍宗三門一起公布的信息,哪來的紅骨餘孽!
左輕顏靈光化劍,直直向榮初華劈去。
榮初華食指和中指拈着一張黃符,輕描淡寫擋住攻擊,展開的折扇薄紙鋒利,随手一掃,割斷左輕顏幾縷碎發,這還是因為左輕顏躲得夠快。
一擊不成,左輕顏将碎發別在耳後,模糊化的無極珠不知何時起在他身前殺氣騰騰,他也運轉起赤色火炎,掌心紅光大盛,火舌向下纏繞劍身,霎時,劍光清正、明滅不熄。
“不至于吧。”榮初華退後半步,“我就是出來打個招呼,将來還要再見面的呢,沒必要……”
榮初華沒時間繼續說下去,符光一現,倉惶離開了此地。
左輕顏收起赤火,風霧下的無極珠早一步老老實實回到薛白手腕。
打斷榮初華的不是他們兩,而是一柄通體銀白的劍。
左輕顏認得這柄劍,是他二師弟宋輕香的佩劍留花。
留花劍轉過彎,破了九冥回轉陣,朝高處飛去。
左輕顏循劍望去,站在嶙峋荒石上的人一襲绀青勁裝,即使風塵仆仆,依舊鋒芒畢露。比之身姿更吸引人的,是他的長相。眼角微挑,眉飛入鬓,只一眼,便可讓人忽略他銀制的右手。
面對來救場的人,左輕顏沒擺出好臉色:“人被你吓跑了。”
宋輕香收劍入鞘,一躍而下,掏出件雲狐大氅,劈頭蓋臉向左輕顏扔去:“你不破陣,就為了對付他?一個紅骨之主,先報斬劍門與道清門才是正事,你有那本事和他對上?”
左輕顏不和宋輕香計較,總歸兩人當了上百年的師兄弟,從沒兄友弟恭過。他穿好大氅,暖和許多,視線瞥到剛還有九冥回轉陣的地方,道:“不急着報……”
宋輕香冷聲道:“你又想來哪一出?”
“你聽我說完。”左輕顏沒好氣,“你暴力突破的那個陣,的确是九冥回轉陣,但……”
宋輕香按捺着不耐煩,用眼神催促左輕顏快說。
左輕顏收回目光:“這個陣法是我改進的。”
“什……”宋輕香很快收聲。
左輕顏接着道:“一百年前那個不夠完整,我在解陣時設想了各種可能性,你今天看到的這個,是其中一種。這些陣法,除我之外,只有褚先生和公孫續看過。”
褚先生是道清門三花長老之一,公孫續是公衍宗現任宗主。
這兩人不僅在與魔修争鬥中打出功績,更是左輕顏多年的良師益友。
左輕顏不想懷疑他們中的任何人,但太巧了。
宋輕香也不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如此,這事便先壓着,我找餘桐他們幾個盯着各處,若是紅骨有動靜,也好有個反應。不過,眼下滿堂畫卷要開,你先跟我去道清門。”
說到這裏,他好像有些生氣:“我回門派接你,你又不在。出門便罷了,帶上阿名很麻煩嗎?”
左輕顏第一反應:“很麻煩啊。”
這話實在理直氣壯,宋輕香被噎了一下,火氣降了下去:“麻煩你也得帶上。你看看這次,要不是……”他停頓一番,留意到了薛白的存在,臉色莫名青了三分,“這位小兄弟是?”
不等左輕顏介紹,薛白上前笑道:“在下薛白,路上與道友……與阿顏一見如故,便厚着臉皮與阿顏一起來了這裏。”
一時間,左輕顏分不清這人是有自知之明還是胡說八道。臉皮是真的厚,但一見如故,那是做夢都沒門兒。
他對薛白裝聾作啞,轉頭推出姜抿玉:“你看看這位小公子如何?”
姜抿玉行上一禮,還未自報家門,就被摸了筋骨,北風沒吹紅的臉這會子紅透了。
靈力走完一圈,宋輕香朝左輕顏道:“根骨上佳。可惜誤了年紀,武道難以大成,但越過你綽綽有餘。”
左輕顏翻了個白眼。
劍術鬥不過二師弟,體力抗不過小師弟,宋輕香竟日視左輕顏為“武修之恥”,鞭策門派上下至少超過他們的左長老,完全不顧及他們的左長老只是區區道修。
現在面對不懂道武之分的年輕人,還要大肆宣揚“比不過左輕顏一律廢物論處”,很容易讓年輕人對道武兩家産生誤解……
左輕顏撇過臉,不理宋輕香,只對姜抿玉說道:“可願來我門下,随我修行?”
姜抿玉疑惑:“仙師的意思是?”
左輕顏簡單複述:“你拜師嗎?”
宋輕香:“你沒病吧?”
薛白:“開什麽玩笑!”
宋輕香激動在情理之中。
他敢說姜抿玉武道難以大成,言外之意,姜抿玉成不了頂尖,也能成為不錯的武修。
當初,左輕顏拜了個武修師父,道清門大罵糟踐良才,如今左輕顏要一個準武修拜道修為師,斬劍門那群人遲早拿着劍來削了對雪門山門。
修真上下幾千年,怎就對雪門事情最多?
或者說,怎麽哪哪都有你左輕顏?
但薛白摻和進來又是幾個意思?
左輕顏不解,有心問問緣由,薛白捂着嘴、眼神躲閃:“不,沒事,我再想想,應該沒問題。”
你想什麽?什麽就沒問題了?
左輕顏搞不明白主角異于常人的思路,又怕問下去問出更奇怪的事情,只得搓掉頸後莫名升起的寒意,對宋輕香道:“你和阿名都是我一手帶出來的,連你兩個徒弟也全經過我手,我收個弟子還犯大事兒了不成?”
所說都是事實,宋輕香無處辯駁,沉着張臉。
左輕顏手搭在姜抿玉肩上:“看你和你爹娘的意思,我不強求。”
姜老爺和姜夫人聽到消息後,當場讓姜抿玉遞了拜師茶,薛白旁觀全程,半喜半憂,神色莫測。
而姜抿玉讀了十多年的四書五經,一朝轉了個大彎,踏上修仙長路,正處在雲裏霧裏的階段。
拜師第一天,搭上宋輕香的飛劍,左輕顏大致講了他們那個破落小門派,虛空上随手一指,才經過的某個山頭便是對雪門。
姜抿玉看不清雲層下的微小風景,回神時已在雲岚深濃的山頂,山頂上道觀巍峨,随山勢連綿。
小道童跑出挂有“道清門”匾牌的大門:“左師叔來了。秦掌門與對雪門其他師兄弟們早些時日已到,還是在您住慣的院落。”
左輕顏颔首以應,熟門熟路與來往弟子打過招呼,直奔瓊華院。
轉過兩個拐角,能聽到女修三五成群的嬉笑聲,陸陸續續有女修迎面走來,兩眼斂着光彩,比薛白那對招子還要亮上幾分,見到左輕顏一行人時,略一低頭,含羞而過。
左輕顏見怪不怪,從小宋輕香就招姑娘喜歡,再多幾個也無妨。
可路過的女修竊竊私語:“終于見着陸小郎君,當真如傳聞一樣……”
左輕顏調轉方向,拔腿要走,被宋輕香死死拉住。
身後多出一道倉促的腳步聲,随着女修輕而短暫的驚呼,來人抽泣一聲:“顏顏又要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