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郎出嫁(5)
新郎出嫁(5)
紅姑娘的話如同一道開關,雙髻小姑娘登時龇牙咧嘴,兩腳微微分立,只差一聲令下,便會向對面的三人沖殺過去。
薛白往前半步,擋住大半的左輕顏,面色倒不見緊張,平平淡淡,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
左輕顏拉過姜抿玉安放在薛白身後,朝紅姑娘道:“沒必要一上來就喊打喊殺的,我留下來陪你聊聊如何?”
紅姑娘擡手,雙髻小姑娘快步跑過來,被摸了把頭頂,整個人安分下來。
紅姑娘道:“你想聊什麽?”
左輕顏毫不客氣,單刀直入:“你抓男人做何用?”
“擺着好看,賞心悅目。”紅姑娘也不避諱,随口回答。
确實都是留方鎮裏年輕好看的小夥子,左輕顏略有贊同,卻還有疑惑:“既然賞心悅目,不多看看?他們可都說了,你不常去見他們”
紅姑娘流露出一絲訝異:“一些裝飾的物件,何須時時看着?”她斂去不多的失禮表情,微微笑道,“公子身如玉樹,若是留下,妾身必當多去照看。”
無極珠在手腕上滑過半圈,左輕顏隐約聽到薛白“啧”了一聲。
左輕顏悄聲問他:“你發哪門子瘋?”
薛白委屈:“你要想娶親,我給你找去,這個鬼東西不可以。”
他說話沒有刻意壓住嗓音,大喇喇一句話,全場都聽見了。
左輕顏臉上挂不住,反手把人推到後頭去,掏出個低階禁言符,狠狠貼在薛白額頭上。
世界清淨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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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輕顏精神松快,與紅姑娘道:“我們繼續。”
紅姑娘颔首:“你還有問題?”
“有,不多。”左輕顏直言道,“你說你把男人當擺設,卻取他們的血布下折疊空間的陣法。”
——陣法破除時的血腥氣源于雜七雜八的血液,那些“新娘子”供上的血液全用來覆蓋陣中的鬼魅陰氣。
紅姑娘也不避諱:“物盡其用。”她甚至右手稍稍前伸,向左輕顏擺出個”請“的姿勢,”你繼續。“
左輕顏又道:“你兩個下屬說放幹了一個陪嫁小丫鬟的血,可那小丫鬟活得好好的。”
——不光是小丫鬟,方才院中聚集的人群裏多了兩個人,左輕顏猜測是傳言裏被串成串串的真假“新娘”。
紅姑娘道:“殺雞儆猴……也不好這麽說,畢竟還沒殺人。”
她猶豫着要不要換個詞,左輕顏接着說道:“最後一個問題,你接親的轎子繡了那麽多鬼車鳥,不搶孩子,怎麽搶起男人來了?”
紅姑娘默然。
“你孩子死了。”左輕顏肯定道。
第一間屋裏的黑色痕跡是陳年的血跡,明目張膽地展示那是白小姐難産而死的地方。
左輕顏平靜地叫出一個稱呼:“白姑娘。”
紅姑娘輕嘆一聲:“是,孩子死了。”
她面上心平氣和,說都是李談害的。
她識人不清,找個了狼子野心的男人。
男人嫌入贅的身份不好聽,想取她性命,奪她家財,做“堂堂正正的官老爺”,被失去孩子的夫人撕碎了魂魄。
她沒有拔高音量,但紙人們抑制不住地抖成篩糠,被喜姑姑抽了幾鞭子。
左輕顏把一切看在眼裏:“你現在算是大仇得報嗎?”
紅姑娘的眼神掠過紙人:“算。”
左輕顏再問:“你有什麽心願未了嗎?”
紅姑娘思考了會兒:“沒有。”
左輕顏感覺自己抓住了關鍵:“你沒有害其他人的想法,費盡心思搞這麽一出大戲,演給我仙門之人看的嗎?”
紅姑娘問:“精彩嗎?”
左輕顏道:“尚可。”
一片黑色羽毛緩緩飄下,落在紅姑娘的肩頭。她說:“問題都問完了,動手吧。”
嘶啞的怪叫聲後,羽毛猛烈顫動起來,震蕩開陣陣飓風。
左輕顏被陡然飛來的沙塵迷了眼睛,再睜開時,身披赤黑羽翼的怪鳥振翅懸于紅姑娘背後。
九個頭顱齊齊怪叫一聲,“啪”地一下散成黑霧,污泥般融入紅姑娘的身體。
陰邪之氣緩緩漾開。
似鬼似妖,卻還有一股異于妖邪的活人生氣。
平穩的心跳有了波動。
左輕顏下意識咬住後槽牙,把即将沖開喉嚨的情緒咽回去,暴虐地壓在心底,心髒便不受控制地酸脹疼痛起來。
他曾近距離體會過這股陰邪之氣,那是最讓他厭憎和絕望的氣息。乍然感受到,經年不覺的恨意幾乎将他淹沒。
“你是魔修。”緊咬的牙關裏擠出幾個字,左輕顏認出了紅姑娘的真實身份。
不是惡鬼,不是妖祟。
是活人入了魔道,成了卑劣不堪的魔修。
左輕顏哼出聲冷笑:“都勸我說魔修已屠戮殆盡,果然有漏網之魚。”
他手中靈光搖晃,拄在地上的長劍形狀極不穩定。
可他壓抑過了頭,竟激動得找不着北:“你告訴我,這世上還有多少魔修?我一個個找,一個個殺!”
紅姑娘不答,右臉攀爬上赤黑羽毛,覆蓋過三條長疤,一個錯眼,人已經轉移到左輕顏身側,手臂化作羽翅劈向對方。
左輕顏多年習武,雖無武修強悍的軀體,戰場上的随機應變也能與武修相提并論。
靈光劍在肌肉記憶下,格擋住紅姑娘的攻擊,他向後仰倒,從羽翼下滑過,手腕一擰一收,劍尖對向紅姑娘後心。
紅姑娘快速拔下發簪,三千青絲還未披落,化作三只鬼車鳥頭,尖叫着向左輕顏襲去。
喜姑姑和雙髻丫頭也加入戰局,一個鞭聲飒飒,一個掌風烈烈。
左輕顏運轉體內儲蓄的靈力,朱紅色的火炎從他關節、指尖咆哮而出,蒸騰的熱浪掀起強烈的氣勁,只一瞬就逼退了三人的聯手攻擊。
喜姑姑食指和拇指圈成圓環,在嘴邊吹出響亮的哨聲。
紙人們停止了顫抖,連提起的嘴角也放了下去,齊刷刷站直,用扭曲地姿勢攻向左輕顏。
左輕顏舉劍要擋,可紙人們錯身跑過他身邊,直奔姜抿玉。
左輕顏想都不想,背過身去,後背空門大開。
他擡手劃過一道劍光,才要斬碎紙人,記起裏頭還有魂魄碎片,只能強行收回攻勢,左手迅速掐訣,憑空捏出紅蓮赤火,大喝道:“去!”
紅蓮四散,将衆多紙人圈了起來,讓紙人難以再近一步。
左輕顏松了半口氣,背後陰冷的攻擊又快到頸邊。
他也早有防備。運轉的赤火紅蓮自他體內卷滾沸騰,眼看要噴薄而出,細小的當啷聲在腦後響起。
左輕顏偃旗息鼓。
他感覺得到,有人替他攔下了攻擊。
薛白扯掉腦門上的禁言符,勾勾手收回一陣風霧:“道友動作忒快,差點就插不上手。”
他走上前,替左輕顏整理好散亂的鬓發:“你可以慢一點,我會幫你。”
我不需要。
左輕顏習慣性地要這麽說,突如其來的刺痛阻止了他。
眼前忽然缭亂,他一時少了力氣,倒在一片溫熱中。
破碎的金丹很多年沒痛過,他也很多年沒那麽肆虐過。
想必是被魔修沖昏了頭腦,忘了自己早在一百年前金丹碎裂的事情。妄動靈力過量,沒殺死魔修,反倒害了自己。
左輕顏平緩靈力流轉的速度,金丹的抽痛感逐漸褪去,他漸漸意識到自己還靠在薛白懷抱裏,連忙推開薛白:“多謝。”
風霧重新分散四方,纏繞着渾厚靈力,攻防兼備。薛白與紅姑娘一行人對抗之餘,分心在左輕顏這邊:“沒事了?”
左輕顏“嗯”了一聲。他一時就站在薛白身側,看風霧射落無數赤紅長羽。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那風霧掩藏的是無極珠的痕跡。
書裏,薛白被同路人陷害後,迫不得已用上無極珠時,就借風霧遮掩行跡。
這便奇怪了,昨晚薛白還明目張膽地把十八顆無極珠暴露給他看,今天就躲躲藏藏的了?
莫不是……
左輕顏看了一圈周圍,死人活人占了一大片地方。而昨晚,看到無極珠的只有自己,即便是姜抿玉也被紅蓋頭遮擋了視線。
這算是對他一個人的不設防嗎?
可原因呢?他們不過認識一天,連朋友不是。
左輕顏兀自沉默。
另一邊,紅姑娘流了不少血,喜姑姑和雙髻小姑娘長嘯一聲,化作兩只鬼車鳥,展開雙翼,試圖阻擋薛白的進攻。
薛白手掌攤開,風霧靜止在半空中,又在他快速收攏五指時,刀刃般穿透兩只鬼車鳥的翅膀、腳脖。
兩聲哀鳴,鬼車鳥癱倒在地,薛白一揮手,無極珠包圍紅姑娘和兩只鬼車鳥,看不見的引線将他們團團捆住。
薛白輕輕推了下左輕顏:“好了,你可以繼續問了。”而後,他轉向姜抿玉,“姜公子也有話要跟紅姑娘說吧?”
彼時,紅姑娘受困,紙人們如同受了嚴重刺激,不顧赤火紅蓮的灼燙和陽氣,拼了命地要往外逃竄,像是慶祝自己可以重獲自由。
姜抿玉哪見過這樣的場景,鼓起勇氣,抄起塊木板,将紙人們挨個拍暈過去。
這般出力後,他兩眼驚恐地瞪大,正對着一衆昏迷的紙人,連喘息都小心翼翼。
左輕顏眼角抽了抽:“……挺能幹的。”
薛白深以為然,被左輕顏搡了一把,薛白立刻重複:“姜公子,要和紅姑娘說點什麽嗎?”
姜抿玉茫茫然擡頭,仔細分辨過薛白說的每一個字,連忙扔下木板,拾掇好一身行頭,規規矩矩走過來:“白,白姑……”
也不知是不是累的,他說話不太利索,短短幾個字,把紅姑娘叫得糊裏糊塗。
姜抿玉定下心:“您還記得我嗎?”
紅姑娘湊近去看他。
姜抿玉捧着臉,擠出一團肉,臉看着幼稚許多:“我小時候不喜歡讀書,被爹追着滿書院跑。”
紅姑娘回憶了會兒,表情柔軟幾分:“是當年撞到我的孩子啊,不好意思,那時吓到你了。”
“該道歉的人是我。”姜抿玉鄭重道,“對不起。”
紅姑娘露出些許錯愕,她艱難地擡起手,越過無極珠設下的層層阻攔,覆在手上的黑羽被看不見的引線割裂,慢慢的,輪到她的手臂滲出血珠。
姜抿玉彎下腰身,十六七的年輕人乖順地等待紅姑娘撫上他的額發。
可他最後也等不到那只手。
紅姑娘的胸口被長劍洞開。
她看了眼傷口,輕輕嘆口氣,擡起的手了無生機地垂落下來。
紅姑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