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夜談夢話
夜談夢話
當天晚上四人就分好了兩組——但并非兩兩分組,而是善子單獨行動,夏油傑負責保護兩名警官。
那頭的怨靈沒有說話,若有所思。
而兩名警官倒是沒多大的意見。
“術師好像一般不太會關心現代科技留下的蛛絲馬跡,如果說從去年到現在那棟房屋裏除了受害者和咒靈之外沒有任何別的人進入的話……”萩原按着手機,訊息聲不絕于耳,“感覺需要采集的物證很多啊。”
他看了一眼熟人的回複:“我有幾個科搜研的同學說是可以幫忙做後續的證物分析,不過如果涉及到需要用警方情報庫的方面……”
姑且算是守序派的警官有些猶豫。
“需要的文件和申請我會補上,最後程序肯定是合規的,分析慢點也無所謂。”黑球會意地點了點頭,“這方面不需要擔心。不過因為詛咒師的犯罪手段可能會稍微有些難以理解,所以就算地毯式采樣有些麻煩……”
“知道啦、知道啦。”松田陣平托着下巴,“足跡、指紋、血跡和其它痕跡都會給你通通搜集回來的。”他點了根煙,“不過考慮到保密的要求,只會有我們兩個人幹活,你可不要嫌慢啊。”
“拜托人的是我們這邊。”倒是夏油意外地開了口,“這種程度的禮儀還是有的。”
萩原看向兩人:“那黑沼監督是打算從哪方面入手?”
黑球趴在桌上,點了點正中心。
“就從這裏開始噢。”馬賽克裏的輔助監督朝寺廟中心,負責擺放供物的正殿方向擺了擺頭,“我打算問問神明。”
——确切來說是碰碰運氣,看看供物裏有沒有長了嘴能夠作為寄香的東西。
不過。
善子又想起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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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按照當時那個咒靈的術式來說,應該所有的受害者都化作黑泉消失了,不過如果你們能夠發現任何受害者遺骸或者是死前遺物的線索也請盡快通知我。”
“是要影見是吧。”兩名警官舉起茶杯碰了碰,“确實,如果直接能問當時的受害者的屍體的話……唔,試試看吧。”
即便認為這個可能性很低,善子仍舊是低下了頭:“拜托你們了,為了避免夏油特級的殘穢暴露,明天我會先給你們開帳再回來這裏搜查。”
而那邊被安排保護兩名警察的夏油傑只是面無表情,卻沒有反對。
那是站在靜谧的回廊裏,一高一矮的兩個靈魂相連卻完全不能互相理解的人。
“姑且問一句吧。”靠在廊柱上,夏油傑看着那邊鋪開床鋪,正在準備明天儀式道具的善子,他雙手抱胸,那身愛猴衫還沒脫|下,“是因為我嗎?”
高大的式神低頭看着旁邊的黑棉球,如霧狀自由行動的黑色詛咒正被以大腦為中心的原型結界圈在了身體周圍——帶上熱帶花裙子的下擺,從高個子視角看下去,善子這會兒就跟個黑球頂生日帽似的。
這會兒生日帽放下手裏的儀式材料,跪坐在床鋪上,回頭看了一眼夏油傑:“嗯?”
“和那兩個猴子一起行動。”夏油面無表情,“這次過來的目的其實主要是為了這個吧?脫敏?還是打算讓我對猴子改觀?”
黑棉球啊了一聲:“在您看來是這麽回事嗎?那倒不是,我也有別的目的啦。”
不過夏油可不會被善子那套亂跑火車的話術帶跑:“那兩個家夥即便在警察裏面也算得上是人品不錯,但我對于猴子的厭惡可不會因此消失。”
換言之,善子就是算準了那兩個警察是束縛裏不能下手的對象。而即便善子說自己就是為了出來摸魚,夏油傑也完全不能理解她離開高專跑到這種地方度假的想法。
“明明以你的那個目标來說,待在高專裏代課、籠絡術師、束縛更多的工作人員,不管做什麽都可以讓自己早一步去到那兩個高層所在的地方吧——想親手把那幾個始作俑者解決掉不是你的最優先嗎?”
但她現在卻在這裏,提前準備好了這些和工作無關的東西,連自己也作為笑料的一部分,将他和絕對不能殺死、某種程度上稱得上是最好的那批猴子捆在一起。
……啊。
是與我有關。
即便抛棄了自我意識過剩,也只能這麽想。
但善子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用一個問題回答他的另外一個問題:“——明明這麽讨厭猴子,卻給了萩原警官和松田警官不錯的評價啊?”
“我也有眼睛。”
“原來是那是睜開的啊?”
“——回答問題。”
“我不覺得我能改變夏油特級,更別說讓您對一般人改觀了。”在別人眼中難懂且我行我素的巫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就算跟您說了也不會理解的吧。”
“你可以說說看。”
“就是想這麽做而已啊?”這個家夥給了非常直覺性的回答,“覺得應該這麽做,所以這麽行動。”
夏油傑臉上出現了費解的表情。
這下真把輔助監督難住了,她嘆了口氣:“所以說——以夏油特級這種凡事都要有意義的個性來說根本不可能理解吧?”
熱帶大花生日帽思考了片刻,手探進黑霧裏,看身影似乎是抓了抓頭發,然後她語氣有些無奈:“……我真的很不擅長進行那種嚴肅或者是深刻的談話,還是說這是你們東京校的共性?入校要大談為什麽成為咒術師本身就夠奇怪了——十五歲的未成年人腦袋裏面根本不适合塞那麽嚴肅的東西吧。”
“夜蛾校長人還不錯。”即便是知名辍學校友,夏油對夜蛾的印象倒算得上還行。
“……我沒說夜蛾校長有問題,只是我的理念不太一樣。”想了想,生日帽擦了擦廊道上的地板,就這樣席地坐在了緣側[1],她拍了拍右手邊的地板,夏油傑猶豫了片刻,但也還是坐了下來,“總之——反正以後也要長久地相處,但不跟您說清楚的話,夏油特級肯定只會沒完沒了地進行那種沒用的思考吧。”
惡靈姑且反抗了一句:“思考可不是沒有用的東西。”
“有些人都把自己想成反社會了還在這說什麽啊——在我看來夏油特級的問題就是思考太多了噢。”
“……喂。”
“習慣性地無視自己的真心,把正确與否和喜歡與否混在一起,然後崩潰。”黑棉球盤着腿,霧氣中若隐若現的身影轉過來面對了他,“您到底要不要聽?”
夏油停下了反駁。
“功利點來說,只是想給傑脫敏噢,畢竟我的工作和以後的計劃都要經常和世俗界打交道吧。”巫女難得直呼了夏油傑的名字,“我和您完全不一樣,交換過記憶的話這點共識還是有的吧?”
黑棉球縮成一團,膝蓋屈在自己身前,然後善子伸出了右手。
左手是幸的胳膊所以看上去還好,但右邊屬于善子本人的手看上去就像是沒好好吃過飯的樣子,因為被黑霧遮掩住了,所以夏油傑只能看向旁邊窗戶上真正屬于巫女的身影。
和那副西裝面癱的模樣不同。
那是她在黃泉的河灘上,靈魂真正的模樣。
折射中的她瘦弱的身體上只套着一套灰藍色的病號服,頸間則是刻着标號的項圈,亂糟糟的頭發因為濡濕全都貼在了臉上和身體上,黃泉的腐蝕爬滿了巫女的身體——簡直就像是靈魂都被侵蝕了一般,她看上去瘦弱、陰沉且恐怖。
這也是他在幽婚當天看見的模樣,被夜泉腐蝕過的巫女被怨恨折磨過的痛苦樣子。
高大的怨靈嘆了口氣,半盤着腿的他此刻已經把頭發拆開,兩側的碎發微微遮住了狐貍眼——他瞧了一眼善子堅持伸出的右手,然後才把手覆上了黑球型充電寶。
而巫女的眼中倒映着黃泉的瑩瑩水光,并不是在生者那邊無神的樣子,而是帶着水光清澈的黑瞳:“我讨厭術師,您讨厭普通人,當然這只是最淺顯的差異——啊,雖然我認為夏油特級既傲慢又完美主義,和普通人的關系好像除了保護就是服從,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有把自己和弱者放在一個平面上……”
她抓準機會又是毫不留情地攻擊。
夏油傑都懶得反駁這家夥了,他只是順着善子的目光看去——而那樣堅定的目光現在只注視着天上的月亮。
“總之,抛開這些價值觀沖突的話,我認為傑前輩是那種要找到痛苦發洩口的類型,因為您的價值觀是和環境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不管是過去做正論裏正确的事情,還是現在認為社會應當有的形态,這都是自我認知與環境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表現——當然這是我的感覺。”
此刻她纖細的手反過來包裹住了亡靈的手,冰涼的咒力連同體溫一起在兩人中間流轉。
“簡而言之,您太強迫自己要去喜歡環境裏‘正确’的事情了,然後在崩潰之後仍舊無視自己的喜歡與否,只是認為是那個‘正确’的标準不對。”
……要麽接受環境,要麽反過來要求自己改變環境,但不管做不做得到都只會讓自己痛苦。
那是夏油傑從來沒有思考過的,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模樣。
“啊、雖然在我看來只是單純的笑點奇怪而已。”打破感動好像刻進了這人的DNA裏,才真摯了一會兒她馬上又露出了那種胡言亂語的德行。
狐貍教主嘆了口氣:“不要用別人的痛苦回憶講地獄笑話。”
“啊,被抓到了嗎。”木頭貓貓眼瞧了過來。
“你根本一點委婉的意思都沒有呢。”
……而她知道自己眼中她的模樣嗎。
“總之,我既不是改變環境也不是被環境改變,而是那種挑選讓自己舒适的環境的人?我只和我喜歡、認可的對象産生羁絆,也只參考他們的價值觀,只承擔他們的痛苦,畢竟巫女很挑水質嘛。你看,就跟實驗室裏的真菌一樣,葡萄糖多一點少一點、溫度稍微變化半度就會死掉啊。”
那個家夥即便到了現在還是沒個正形,習慣性面癱讓人很難判斷那到底是在煩惱還是思考。
“方便理解的話就是那種感覺吧。”她腦袋上亮起了一個黑霧燈泡,似乎這也是閑着沒事幹的結界術練習成果之一。
“如果夏油特級遇到理念不相符的人或者是環境,會想去改變他的想法吧?比如說着‘那麽!我就是大義!’之類的臺詞和純愛高中生咒術對轟,制造自己想要的樂園。”善子舉起了一根手指,“但是我的話,遇到理念不相符的人,我會讨厭他。”
夏油等了一陣,沒有下文:“然後呢?”
“捉弄一下之類的?需要什麽然後嗎?我不是那種為了理念就采取暴力的類型啦,他要想什麽是他的事情,我不會把這種人劃進我的世界裏面,所以這個人不是我的責任。而如果不相符的是環境,那我就會離開,去找我覺得舒服的地方。”
這麽說着的善子一手撐在回廊邊上,一手握着夏油傑的手。
“那只是逃避吧?”
“您對我來說也只是鑽牛角尖噢……我姑且也有解決完問題才把他們一腳踢出世界的诶。”
“所以現在總監部就是那個要被踢出去的家夥?”
“這麽說……也算?”說到和她自己相關的事情,黑球轉換了話題,“所以,我不打算改變夏油特級,因為我們無法以對方的思路思考,也無法放下自己認為重要的部分。”
夏油傑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靠在了旁邊的推拉門框上:“但我現在已經是你的世界一部分了噢,善子醬,不得不和厭惡的環境相處,你還能說出那種話來嗎?”
“是啊。”巫女嘆了口氣,“所以才只是脫敏噢?比起讓夏油特級對普通人改觀,不如說——也許我只是想讓你不要再注視、思考那種和自己無關的環境而已?畢竟夏油特級已經死掉了噢。當然順便習慣身邊時不時出現普通人也是一點啦,好歹是人類品性最好的那一批,先相處試試看吧。”
她伸出左手比出了一個五十五十的手勢。
“啊,不過您要是不願意的話明天我可以重新安排。”
“……算了。”夏油傑猶豫了一下,反正也是躲不了的事情。
“總之,我想找到能夠不互相傷害的中間點,畢竟還要相處很久的嘛。”她舉起一根手指,“而且箱籠中的巫女本來就不得不長時間注視着死者的黑泥,您又不停在那種怨恨上加碼,再強制加班看下去我會有工傷的。”
即便是這個時候,她也還是講了個冷笑話。
“聽上去我好像是你樂園裏一個沒法清理的異物啊。”怨靈眯起了眼睛。
“您能有這種自覺真是太好了,教主大人。”善子勾着腰鞠了一躬。
高大的教主咒靈掂着善子的右手型充電線,捏了捏沒什麽肉的手掌:“那你打算怎麽做?”
“嗯……”他注意到頂着五彩斑斓的黑的巫女猶豫了一會兒。
然後她好像得出了結論:“這三個月我也有好好考慮的……”善子把腦袋湊了過來。
夏油微微歪着腦袋,湊過去聽。
“我不打算讓您停止讨厭,而且因為束縛,現在的夏油特級也沒法對善的那邊做什麽——所以,您要問我的想法的話。”
那巫女悄悄地說。
“不要讨厭這個世界,別關注那些普通人。”黑球歪着腦袋看向了自己,“讨厭我吧?——反正死掉的人只要思考亡者該考慮的事情就好了,所以不要思考,只看着我吧。”
夏油傑沉默了片刻:“善子醬應該知道這也是某種程度上‘想改變別人’那種類型的發言吧。”
“诶!?”像是剛剛意識到這點,黑毛球嘶了一聲,然後她放過了自己,“哎……雙标是人的本性嘛。”黑球對自己的标準頗低。
“只是對我雙标而已。”
“哈哈。”善子想了想,“不過是夏油特級先追根究底的。”
“……又是我的問題?”
“嗯。”
“不過詩意點來說的話,反正都是彼此空間裏的異物了,而且我們又沒法互相改變……”
黑球摸着自己的下巴,伸出了一根手指。
“也只能把它養成珍珠了吧。”
夏油一時間沒接上話,他想了想,還是懶得跟這個外耗社畜繼續玩文字游戲,站了起來。
善子坐着直起身:“诶,夏油特級也會害羞的嗎?明明是你說要聽真心話的……”
“喝你的檸檬汁然後去睡覺,明天還要工作吧?”怨靈才沒理她的捉弄,反手彈出一顆檸檬硬糖給黑球來了個腦瓜崩,“那麽喜歡珍珠的話,我會給你帶咒靈手信回來的噢,善子妹妹。”
他頭也沒回,擺擺手關上了房門。
而黑球往後翻了兩圈才停下來,然後她把硬糖塞進了嘴裏。
“啊,忘記已經刷牙了。”
搜查當天。
三個月前的咒靈祓除地,現在已經又變回了那個被廢棄了近一年的家庭民宿旅館。
松田陣平站在旅館門口,開工之前點了根煙:“你之前可沒說過是這麽大的地方啊?”
“私密馬賽——”黑球的道歉真摯而敷衍。
“我是能理解因為經營者和員工都是親族關系,所以在滅門之後沒有親屬報案——”而萩原則是一邊換着防塵服,一邊有些好奇,“不過從旅館經營角度來說,失蹤一整年就不會有落空的預定旅客或者是稅務、水電、還有社區往來之類的人員注意到這裏的不對勁嗎?”
他看着眼前明顯是已經廢棄很久的老式家庭旅館,瞥了一眼那邊正指揮咒靈從車尾箱裏往外搬東西的夏油傑,然後才瞧向黑球。
那頭的黑球和怨靈都穿上了一身職員西裝,這會兒善子正在測量需要的帳的大小。
她想了想:“估計是結界術的作用吧,啊,這種情況下應該說是帳,就是天元的結界的專有名稱。”她攤開手,“世俗界應該從來沒聽過類似于‘奇怪的黑色屏障、灰黑色穹頂’之類的新聞吧,明明就連UFO的小道消息也有呢。”
陣平眨了眨眼:“啊,這麽說确實。”
“術師和咒靈是可以在結界上施加認知幹擾、或者是模因污染這類功能的噢。而和天元定下束縛,以‘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污濁殘穢,皆盡祓禊’這個詠唱确立的天元的結界,也就是帳,是其中認知幹擾最強的。”
——差不多就已經到了普通人透過帳的視覺效果看到裏面術師在和咒靈打麻将,都不會意識到不對勁的那種程度[2]。
而具有這樣屬性的結界正籠罩着整個日本。
善子倒是頗為識相地把這句隐去了。
然後她才(有些艱難地從他的眯眯眼裏)注意到旁邊夏油傑若有所思,疑惑的眼神。
這倒讓黑球人有些不明所以了:“夏油前輩不是優等生嗎?這種事情高專應該有教……”她下意識地翻閱起夏油傑的記憶,然後這才意識到一件事。
啊。
那時候也是。
‘那可不是高專會教的知識啊。’眯眼笑着的怨靈用嘴型這麽說着,‘你和悟也說漏嘴了哦?善子醬。’
夏油傑在兩名警官背後用拇指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道。
[1]日式建築院子邊上的木制走廊,感覺說起來語感很符合這個場合所以用了這個沒必要的詞(文青病發作)
[2]獨眼貓的設定,對非術師來說帳裏面與其說是‘看不見了’,不如說是‘無法感知到’,這裏做了延伸理解,變成認知幹擾。
前面好像哪章突然有評論問我,不是普通人就看得到善子黑霧裏面的眼睛嗎,為什麽真希是全日本唯一能看到她眼睛的人。
我當時那個一身冷汗然後連夜改了置頂評論hhhh
我就淺淺寫了一句伏筆就被抓住了,完全不顯眼的位置……
感覺夏油和善子會先成為酒友,好像傑哥設定酒量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