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相性極差
相性極差
險些溺死的窒息感還沒過去,違背束縛讓內髒像是被火灼燒。
善子捂着自己的嘴巴,只能強行忍耐着嘴裏像是沾過穢物的臭抹布味道,她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這到底算是把未來、心靈、身體全部壓上,以自己為祭品解除咒力限制的召喚[1],還是命中注定的劫難和違背束縛的報應。
巫女氣喘籲籲地踩着水回到岸邊,然後脫力地跌坐在灘塗上。
夕陽即将落下,天邊已經變成了完全的紅藍相間,她好半天沒能說出話,不太靈活的面部神經将震驚與後悔很好地壓制在心裏。
那是一個穿着五條袈裟的高大男人,有些潦草的長發被紮成了個半丸子頭,此刻夕陽的餘晖從他的背後照了過來,給背着光的他本人都罩上了一抹血紅色的餘晖。
陰暗中男人的面目不清,高大結實的輪廓化作陰影灑在了善子身上。
只能勉強看見這個有着狹長眼睛的特級正若有所思地撫上了自己的心口,然後他低頭,逆着光看向了善子。
那是夏油傑。
由于儀式是她強行進入死者那邊将夏油傑生拉硬拽過來,兩人的靈魂的距離要比普通束縛或者是看取結成的契約近得多得多——某種程度上,以咒力角度來說。
他們在短暫的靈魂交互中曾被看成是一個人。
而也正是因為這樣。
她與夏油傑看到了彼此的全部,從那些快樂開始,到幸福、苦痛、悲慘與不堪結束。
濃郁且深重的罪孽爬上了巫女的身體拽着她往下,因為解除了其它的全部構造,在善子身上圍繞的只有夏油傑的怨恨與詛咒。
巨蟒樣的黑霧将她裹纏了起來——那是他微妙的嫉妒、罪孽、不甘、迷茫壓抑、與自我憎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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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兩人都産生了反胃的感覺。
只消一眼善子就已經明白了。
……他不再是理子記憶裏那個會讓她逃跑的高專學生。
輔助監督忍住了欲嘔的沖動。
這家夥……
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不是那個夏天的夏油傑,而是個耗費了十年走上絕路的咒靈操術詛咒師——他的內心有着極大的價值觀空洞,而為了填滿這一部分……
“偷偷罵人可不好,二十三號。”那個穿着僧侶服裝的前盤星教教主蹲下身,對善子伸出了手,不,他只是擅自抓住了巫女的手,說話柔聲細語,卻帶着一股子要将她也拖下地獄的氣勢,“我們可是要一起死的關系啊。”
他語氣溫柔,調子卻帶着微妙的命令口吻。
而善子只是木楞地瞧向被他抓住的手,然後又把視線移到了夏油傑的臉上。
咒力被掠奪的感覺清晰地刻在身體裏,腦袋裏閃過的是明媚的夏日陽光和陰郁潮濕的悶熱空氣混合在一起的錯位感。
這是個惡鬼。
“——那是可以當面罵你的意思嗎。”巫女眨了眨眼,她用力掙脫了夏油傑的手,咒力的持續抽取被中斷了,“不要未經許可就擅自抽取別人的咒力,夏油特級。”
那僧侶笑了起來,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你比記憶裏看起來有活力得多啊。”留着怪劉海的家夥蹲下身摸着自己的下巴,“啊,你給自己起的名字,嗯……善子嗎?雖然沒料想到還能有回到人間的一天,讓我們好好相處吧?”
他自說自話地靠近了剛爬起來的善子,不知道是趁機獲取咒力還是只是單純地把她扶起。
……惡鬼會抓緊任何從人間吊下來的蜘蛛絲[2]。
“反正你也看到了我的記憶吧,以我們的關系,叫傑就可以了。”
糟了。
兩個人好像會變成互相辱罵的關系。
善子還是決定叫他夏油特級。
冒牌僧侶笑容有些無奈:“善子果然不太喜歡我呢。”
“嗯。”巫女不否認,“畢竟眼睛不大口氣不小的反社會完全不是我的菜。”
因為已經成功締結了靈魂上的契約,善子将咒力輸出補足維持在一級中段,然後重新開始給需要維持行動的式神供能,比之前薄上不少的黑霧爬上了善子的臉,然後輔助監督才敷衍地回應了一聲,想起回答。
“不過請不用擔心,夏油特級,我讨厭的人很多,你只是比別的有些人更讨厭一些而已。”
她表情一直很少,不然怎麽着也能在臉上寫上請混亂邪惡遠離混沌善良。
善子在自動售票機上按下買票鍵。
“是因為對于咒術師的厭惡嗎?”
輔助監督不答。
她只是瞟了旁邊的夏油傑一眼:“夏油特級,您可以回去嗎?”被灌了一腦子男子高專辍學生記憶的現役JK嘆了口氣,“要給死人買票很浪費錢。”而且被看到的話會很麻煩。
那邊的教主将雙手插在衣袖裏,笑眯眯地不為所動:“我也是第一次當式神,可能還要習慣一段時間呢。”
他和他的摯友兩人是不同體系的不聽人話。
如果說五條悟是只尊重自己內心的想法,不尊重任何旁人,只是碰巧站在善的這邊的話。
夏油傑就是溫柔地聽完對方的想法之後自顧自地試圖引導別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動——而且他會自己選邊站。
他的外殼更溫柔也更蠱惑人,但內裏卻是一樣的唯我獨尊——特別是對已經見過他內心的善子來說——這樣的假飾毫無意義。
“還是因為你已經見到我們相反的理想?”
善子不動了。
她扭頭過去:“那是理想嗎?”巫女反問,“您的大義到底是要守護誰,又是要消除誰,達到什麽目的呢?”
“當然是創造術師的天國,将所有猴子清除掉。”
“……通過殺死術師的方式?”
“那是無可避免的損失。”
看吧。
巫女沒有說話,但兩人都明白對方的意思,誰也無法說服對方,不如說這就是兩人決定性的差異——夏油傑是離善子最遠,和她完全相反的那類人。
“看來你很讨厭這樣呢。”夏油傑站在善子的身邊,“對于意義這樣的事。”
“大概是吧。”善子收好了打印好的票據,兩人肩挨着肩坐在候車廳,“說到底——到底是誰賦予了你我這樣的權力呢?不管是‘社會的正道是弱者生存’還是‘咒術師的天國’,說到底都是自诩強者在塑造自己想要的世界。”
‘我想保護弱者’和‘強者應該保護弱者’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一個是自己的意願,另一個則像是舞臺中既定的角色分配。
強者必須強于弱者,強者必須保護弱者,強者必須支配弱者——而一旦這裏面的角色分配不匹配他的預期,或者是運行出現錯誤,就要将一切都掀翻。
感性而又完美主義。
“但世界從來沒有向任何人保證過自己是怎麽樣的吧,我認為這個世界不存在任何一種‘理應如此’的運行模式——難道不應該看着眼前的人再決定要怎麽行動嗎。”
“有那種回憶的人居然說出了這種話。”夏油也放下了臉上的笑容,某種靈魂深處的疲憊爬上了他作為構成物無神的深紫色眼睛,撇頭把臉湊了過來,“但你也只是因為失去了同伴的痛苦,和對咒術界厭惡在遷怒我而已——因為你認為自己的立場站在弱者這一邊。”
而且說到底,這和我的做法有什麽區別呢?
他微微眯起的狐貍眼裏就寫着這樣的想法。
“我只站在我自己這邊。”善子搖搖頭。
“那麽……那種想要掀翻咒術界的沖動也是你自己的意願嗎?不是因為執着于想要獲得羁絆,追逐着離你而去的人而被植入的願望嗎?用‘為了自己行動’欺騙自己,何其可悲。”
“總比發現自己尋找的意義是虛幻之後直接調轉一百八十度,說着保護,最後只是宣洩對這個世界的失望憤怒的人好吧。”
“可憐蟲。”
“小醜。”
“我可是一直在很努力忍耐的。”夏油低頭,湊到了善子耳邊,他語氣輕輕的,“忍耐着想要将你脖子折斷的沖動。”
“哈。”黑球皮肉都沒笑,“說白了您想保護的只有自己的自尊吧?好像是沒有‘意義’就無法獨立行動的初中生呢,夏油特級,說白了您從來沒有遵從自己的想法行動過吧?大義的奴隸。”
“她連名字都沒有給你不覺得很可憐嗎,所以撿了個虐待性的編號就當寶?二十三號。”
知道對方最不堪回憶的兩個家夥在戳對方痛處上也是一戳一個準——此刻兩人的距離不過十幾厘米,夏油傑的額發落在了她的臉上。
這是個誰也看不清誰的距離。
有人說戀愛就是看不清彼此,也許相互厭惡也是。
候車室裏的其它零星旅客尴尬了起來,看上去多少有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繼續待在這裏,善子終于還是用另一只手将穿着五條袈裟的男人腦袋推開了。
而且。
“我對那種需要從外界的反饋中确認自己的位置的世界觀非常不能理解。”這麽說着,兩個人卻坐得再緊密不過,為了方便後續構成和咒力導入的手交握着,“是因為術式的不同嗎,您好像總得為自己找個使用力量的理由不可,那是自厭?”
說實話,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夏油傑倒像是聽到了個新鮮的概念:“自厭嗎?”
“那個味道。”善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看取到的時候真的惡心死了,如果真的需要理由才使用能力還不如一開始就放棄吧。”
而惡靈則是思考了一陣,被剝離怨恨的他看上去非常平靜,留着長發的男人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也許一開始真的是那樣也說不定——畢竟那時候的我也只是個中學生,但走到後來,說起這一切的緣由已經毫無意義。”
“夏油特級的問題就是太喜歡用理念規訓自己了。”
“那是安慰?”
“我認為是某種程度的批評。”
“姑且謝謝你。”
他已經二十六歲,不再是那個盲目地為自己尋找痛苦發洩口的青少年了,而淤積已久的怨恨此刻彙聚在巫女身上,兩人湊得很近。
“再說我也沒有退路了吧?”他微笑着說着自己的絕望,但也許是身死帶來的頓悟,式神的語氣非常平靜,“不過我也并不打算尋找退路噢——畢竟對過去後悔是生者的特權啊。”
他也不屑于這樣做。
“請不要說得好像是我斬斷了您的後路一樣。”
“先遷怒的是善子吧。”
“不過,夏油特級。”善子目視着前方,歪着腦袋湊近了夏油的耳朵,“您想聽我真正遷怒的話嗎?”
笑眯眯重複着口中威脅的是某位教|主:“——我可是努力忍耐着沒有擰斷你的脖子,善子醬。”他換了個更親近的稱呼。
巫女看着窗外,因為落水後的北方冷得過分,她把身體往夏油的地方靠了靠,式神沒有拒絕她的靠近,只是攬着她幫式神使取暖。
相互理解,相互憎惡,卻又相互依存。
“看來我們能達成共識。”代表着負面能量的咒力不僅僅在兩人交握的手中,也在言語中互相交換。
而夏油點了點頭:“感覺在一個箱籠裏的日子不會無聊。”
什麽好好相處啊。
“毫無顧忌地相互詛咒吧。”
“好啊。”穿着五條袈裟的假僧侶手指扣緊了善子的指縫,握住了她小了一圈的手,“看來這樣對大家都好。”
看吧,他們相處得很好。
“啊。”然後式神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過要重新收集咒靈的話,咒靈球可能要你吞下去呢,善子醬。”他笑眯眯地舉起一根手指。
而輔助監督愣了:“诶?”
黑球還需要吃黑球嗎!?
目前的比分是夏油1:善子0。
夏油傑還是在善子踏上返程的新幹線的時候解除了構成——和其它式神不太相同,兩人的實力差就導致了善子在控制式神上……
不太受自己的控制。
夏油傑的自主性非常高,一旦降靈之後,除非他将咒力消耗殆盡,善子都拿這家夥沒什麽辦法,就算屏蔽了藍牙傳輸式的默認咒力輸入,他也能通過強行制造的肢體接觸獲取咒力。
不過索性一人一靈還是達成了共識。
“悟的表情一定會很有趣吧?”夏油傑像是個狐貍一樣笑着。
透明度上升的黑球則是無聲嘆了口氣:“還不知道違背第二條束縛會有什麽代價呢。”她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有些無奈地打着預防針。
該不會這已經是違反束縛的報應之一了吧?
——那是以無須顧忌的互相攻擊換取了對外一致。
寫的時候才發現善子是混亂善良,傑哥偏混亂邪惡?這兩個人在陣營表上完全就是相反的關系()
從結果來說就是善子本人根本不理解傑哥這類為了某種價值偏執一條道走到黑的人,也不贊同他的價值觀……吧。兩個人都是對自己的價值觀非常堅持的類型,很難互相妥協,但不妥協才是角色的魅力(我的理解),希望有好好表達這樣的想法……
我對夏油的理解去除掉大家經常讨論的部分,還有一點類似于——因為術式也塑造了他的人格,術式的副作用讓他總得找個理由推着自己走,但是尋找價值這件事又反過來束縛住了他,雖然每一步都是合情理的,但是最後得到的卻是扭曲的結局。
多少有點‘如果不是因為有着崇高的理由,我忍受這份痛苦豈不是毫無意義’那類想法的角色,然後青春期就整個被壓垮了。
說到底咒高都在壓榨未成年人,噫。
[1]咒回劇場版的臺詞,順便一提這臺詞還是夏油傑本人對乙骨跟裏香定下束縛的解說hhh
[2]芥川的《蜘蛛絲》,也是佛教的一個典故,類似于佛陀看一個堕入地獄的人尚且心中有善,放了一根蜘蛛絲讓他爬上來,但是在他爬上來的過程中,怕別的人爬上來壓垮這根蜘蛛絲,就想要割斷腳下的後路避免別人跟着爬。但最後因為這樣的惡念,蜘蛛絲從他上方斷裂,人重新掉入地獄的故事。感覺很适合這種狀态就用了,姑且提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