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颠三倒四十六樁
颠三倒四十六樁
“你還要隐藏?”身後的男人緊緊扣住她的手臂,咬牙切齒目光森然地盯着她:“背負着一條人命,你還想逃?”
杜藜側着身體,一半在門內,一半剛到了門外。隔着這個男人,她只覺得對面牆上的沙繪的山水州城色彩是那麽的豔麗,白熾的燈光是那麽耀眼,而店中的冷氣明顯太強了,讓她的手臂上泛起雞皮疙瘩。
他們只是拐入了這家賓館的偏院中,進了一家私人畫房,見到了一系列沙子繪制的小城風景。沙塵的顏色豐富多彩,将小城的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都表現得淋漓盡致,隔得遠,會讓人以為那是一幅幅水粉畫作,而不是用沙礫繪制堆積而成。
魏皓仁很熟悉這處,對着屋子裏的小女孩招手:“怏怏,你爸爸呢?”
五六歲的小女孩穿着白族少女的民族服飾,帶着方塊頭巾,眼睫撲閃:“爸爸在招待客人,知道魏叔叔來了,讓我找你要糖糖。”
魏皓仁溫和的笑着,還真的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精致緞帶小盒:“你最愛的巧克力。”一大一小觸着額頭搖晃兩下,笑得默契。杜藜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寫實地畫作上,根本沒有注意到兩人的互動。
“怏怏最近有沒有會老家看望小叔叔?”
“有。小叔叔已經可以走路了,怏怏還帶着小叔叔去散步。花園很大,我們走了好久,小叔叔和怏怏都覺得好累。爸爸說,下次帶我們坐船去看海豚,魏叔叔來不來?”
“魏叔叔要看鯨魚。”
“好!”小女孩格格笑,抱着魏皓仁的脖子,跟在杜藜身邊,指着不同的畫,說畫畫那天的趣事。下雨啦,爸爸和她坐在大大的雨傘下面畫畫,把褲腳都濕透了;下雪了,河邊沒有人,他們一起坐在汽車裏面,開着最大的暖氣一邊畫畫一邊喝熱朱古力。出太陽的時候,兩個人穿着父女裝扮,讓別人給他們畫像。
房間裏面安靜,小女孩的聲音清脆,魏皓仁偶爾輕聲問兩句,就能夠惹得一串笑聲。一直到,一聲大喝:“柯嫒!”
杜藜只覺得身體被一股大力拉扯着,整個人就被推到了牆壁上。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即驚喜又痛恨,壓抑的怒火中帶着顫抖:“柯嫒,你還我弟弟的命來!”
杜藜挑眉,魏皓仁還抱着小女孩,驚疑地攔在兩人中間:“楚靖,你做什麽?杜藜是我社裏的員工。”
楚靖根本沒有搭理他,另外一只手也頂在了杜藜肩膀上:“跑了三年,你以為穿成這樣子就沒有人能夠認出你了麽?我告訴你,化成了灰,我們兄弟閉眼都能夠認出你來。你還我兄弟的命來,還他的健康來,将那個活潑開朗陽光的弟弟還給我!”他一下一下的搖晃,杜藜的身體不受控制得撞擊在牆面上,後腦就是裝裱好被裝在玻璃框裏面的沙繪。玻璃冰涼,對方的話就像錘子一樣敲打着她的頭殼,嗡嗡作響。杜藜雙手抵在胸前,頭昏腦脹:“你是誰?”
一瞬安靜,空氣中流動着火藥的味道,一點就炸。
楚靖要将她的肩膀捏碎了,瘋狂的怒火即将噴湧而出:“你不記得我了?那你還記不記得白楚舫?”
杜藜回視,波瀾不驚中帶絲不賴和恍然。其實在對方喊出柯嫒的名字的時候,她就應該想到,又是這個身體招惹的麻煩。一個人的命,一個健康的身體,一個陽光少年,這是什麽?
她流露的恍然讓白楚靖誤認為是回憶的閘門,他冷笑:“想起來了?有沒有想過要如何負責?”
杜藜醒過神,用着陌生疏離,淡漠的語調回答:“讓開,我不是柯嫒。”她轉頭對着魏皓仁,“你知道我是誰,不準備解釋麽?”
魏皓仁已經放下了白怏怏,費力的将白楚靖地身體拉開些許距離:“楚靖,你真的認錯人了。她不是楚舫為之跳樓的女人,她根本不叫柯嫒。”
好友兼親戚在勸阻,對方從來不會說謊,白楚靖相信他,卻還沒有被說服。他依然将這個女人控制在自己的怒火範圍之內:“這張臉我不會認錯。就算化了妝,我還有其他方法辨認。”他将杜藜扯到窗臺那盞最大的彩色琉璃燈下,背着光,掀開耳後的發絲:“這顆痣,楚舫的腦後同樣位置也有。當年,她就是用着這荒謬的理由,認定了楚舫與她情緣天定,生死相随的。誰知道,出了校園,她就逼着楚舫跳樓。這個狠毒的女人,你用了他的錢,欺騙了他的感情,還逼着他死。天底下怎麽有你這麽無情的人,今天我就要你去看看你造的孽,我要讓你生不如死。”
“楚靖!”魏皓仁輕吼,徹底地将兩個人分開。雖然看起來文質彬彬,這個男人卻有着莫大的力氣:“我知道你很內疚。你覺得自己沒有保護好弟弟,你覺得自己不配做一位好哥哥。可是,你應當想過千遍。就算你找到了柯嫒,你就真的能夠無所顧忌地帶着她去見楚舫?你有沒有想過好不容易重新振作的弟弟,再次見到她會如何?他已經決定放棄了,他已經想要忘記了,他要重新振作。你不能摧毀他好不容易累積的勇氣,你會毀了他。”
白怏怏擔心的抱着父親的腿。這個孩子最喜歡自己的叔叔,她對大人們的争吵朦朦胧胧,可是她知道大家都在說小叔叔的事情。
白楚靖心裏壓着的石頭被緩慢移開,露出裏面早就壓碎的草屑,枯黃、潮濕、毫無生氣,扁平的躺在更加潮濕的土地上。燈光透過七彩琉璃散亂的折射在周圍,落在人們的蒼白的臉,青灰的衣,還有緊握的拳頭上,幽幽的,如夜晚中河面上泛着的光。
杜藜一點點将對方剩下的掐在她肩膀的手給褪開了。她不是柯嫒,她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就算用着這個身體,可不代表她準備接收它過去的一切。幸福的,不幸福的,幹淨的,肮髒的,憧憬的,現實的,統統都跟杜藜沒有關系。她用了這個身體,她還是杜藜。
她別有深意地瞥了魏皓仁一眼,冷漠的轉頭,擡步往門口走去。
魏皓仁沉默着,他知道放在那一眼中含着的探究和淡漠。他是利用了社裏的旅游,也利用了她,再選擇一次,他依然會這麽做,他必須這麽做。只是……
“杜藜,你其實就是柯嫒。你如何否認,都沒有用。”
杜藜不聽,她腳步越來越快,就要沖出了門口,手臂再次被死死地扣住了。
“你還要隐藏?”身後的男人緊緊扣住她的手臂,咬牙切齒目光森然地盯着她:“背負着一條人命,你還想逃?”
“放開!”
“你要去給我弟弟道歉。”
“憑什麽?”杜藜冷哼,這一晚的事情太湊巧,顯然是被魏皓仁算計了。她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插畫畫手,到底也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哪裏這麽容易被人說服。
魏皓仁依然站在那副皚雪白城的沙繪畫邊,金邊的眼鏡與其說襯托了他儒雅的氣質,不如說是掩蓋了他複雜多計的心思。他只是這麽遠遠的站着,面色平靜的說:“杜藜,你不是柯嫒,可你又是她。這番話,我不會對柯嫒說,因為柯嫒不理智不具備常人所有的同情心羞恥心和愛心。
柯嫒害慘了楚舫,年少輕狂的歲月,誰都會有這麽一道傷痕。可是,楚舫付出了太多,我們都想要他好起來,重新站起來面對生活。如果是以前的柯嫒,她只會不停地利用楚舫,傷害他,讓他再次陷入癫狂和萬劫不複中。可你不會。你堅強冷靜有韌勁,你能夠代替柯嫒去見楚舫,帶他走出過去的陰影,讓他重新活過來,讓他重新愛上別人。我沒有想過讓你去代替柯嫒受過,我只想讓你去鼓勵一個因為欺騙而委靡的男人;我也沒有想過要你去代替柯嫒再次愛上楚舫,你不會,楚舫也難以再輕易去愛上任何一個女人;三年了,楚舫被折磨得夠久了,他身邊的人都被他拖得沒了力氣。”他一步步走來,每一步就是一段艱難痛苦的歲月,敲打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嘚嘚作響。
“我想請你幫幫我們,帶楚舫走出陰影,讓他‘活’過來。”話語铿锵有力,神情真誠,姿态恭敬,這是另一面的魏皓仁。
在雜志社不多的員工和遍布全國各地的畫手寫手心中,魏老大是一個标榜,是主心骨,有他在的地方沒有什麽問題不能解決。他就是身體裏面的脊梁,給脆弱敏感的藝術工作者們尊重,替他們排憂解難,支撐起大家心裏最美好的願望。這個男人,在網絡上是強勢的,在生活中是溫柔的,很少有人能夠忽略她。
杜藜也不能。因為,她的生存命脈抓在他的手中,她是他一手帶出名的畫手,也是雜志社力捧的主筆。插畫這個行業,在一個地方的名聲就是在整個行業的名聲。魏皓仁沒有用這些威脅警告她,可杜藜會想到這些。
她本來應該反感被人利用支配的,任何自由職業者都讨厭被人算計着做牽線木偶,偏生,他手中捏着最大的籌碼不去用,只是引着她來,用行動讓她明白她一直拒絕面對的事實,用真誠的話來說服她。
“稿費,提高百分之十。”
一直隐隐痛着地太陽穴輕松了下來,魏皓仁淡淡的笑,就如窗外偶爾停駐在花上的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