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霧月濃(六)
霧月濃(六)
明瑜眉尖輕挑,直直望向葉懷寧的香囊。她素手接過他那枚圓鼓鼓的小布袋,腳步頓在那叢花不遠處,反複對比着。
“這花只開在這裏嗎?”明瑜偏過頭,指腹在香囊那枚花瓣上摩挲。愈發覺得那枚花瓣靡麗靈動,才想起葉懷寧說這香囊上的花瓣是她娘見到過洛州最美的花,沒成想這樣快便見到了。
葉懷寧在香囊和花叢來回比對,沉思片刻恍然大悟般:“這花的确只開在公主府後院,記得前些年加固這樓臺時,王巡撫特意命花匠在這後院載上些獨特花草,以彰顯洛州中央最佳景觀的獨特風景。花有不妥之處嗎?”
連竹火急火燎地跑過去,順手摘下一朵,還險些被後院公主的層層侍衛出刀攔住。
明瑜沒有立馬作答,撚着花枝心緒神游,最後定定地看了一眼這恢弘的兩層小樓。公主下榻,周遭守衛倒真是不少。而後便頭也不回地跟上葉懷寧的腳步,遠方的山影也變得更為濃重。
她心不在焉地邁着步子,嗅了嗅這花朵的花香,卻驚詫半晌。花瓣雖妍麗得很,可花香倒是清爽可人,于是她擡眸問道:“葉懷寧,你爹最擅長哪方面的醫術?”
他想也不想,極了然于心,“頭疾和咳疾。”
“那你香囊裏的藥渣,應也是從診治這兩方面的藥物中摘除的吧?”
他點點頭,依然不明晰她話裏的意味。
明瑜自然有所思考,雖她不願去在意公主的頑疾,但心裏的好奇遏制不住。尤其在她見了洛州這副模樣後,她不禁猜測,究竟是什麽樣的頑疾,才能叫號稱醫倌多的要命的洛州無一人能醫好。
但她只能在心裏默默好奇,并不敢将之表露在外。
明瑜跟在葉懷寧身後,正出神,一不小心便磕在一個柔軟之物上。她擡眸卻見,将才一不打眼便磕在祁懷晏的手背上,而前面是忽然頓住步子的葉懷寧。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緊閉着大門的堂子,明瑜順勢望去,那氣勢恢宏的匾上赫然寫着“清葉醫堂”。
“怎麽不走了?”
葉懷寧一眨不眨地仰頭凝視那塊精致古老的牌匾,之下,毫無生氣的偌大堂館。他平聲道:“這是我家。”
“清風兩袖,似葉澄澈。葉家世代行醫論清白,對醫患,對百姓,對貴賤,對自己。”葉懷寧用他們從未聽過的堅毅話音低喃着。
“我不明白,究竟是何樣的頑疾是連說出這話的父親都醫不好的,甚至還因為誤診下了獄。”
明瑜将之全然聽進心裏,默默打量着這醫堂的規模格局,她能從醫堂布置上看出這為首的醫倌行醫風格,那是多年前師父教與她的。眼前的醫堂外觀規整潔淨,清明嚴肅,一點不輸葉懷寧将才說出口的那句話。
待衆人出神之際,緊閉着門的醫堂卻忽然被拉開一絲小縫,古舊的扇葉門發出刺耳的沉重尖音,帶着生了鏽的老舊感。
一縫之內是悄悄查看街上情況又連連嘆氣的小雜役,他卻在看見葉懷寧面容的瞬間不可置信的深吸一口氣,而後四下回顧,輕聲踏出堂子問道:“公子,您怎麽又回來了?”
葉懷寧回眸不着痕跡的瞥了一眼身後的幾人,哀聲道:“我、我還是放心不下。過河時憂心險些淹死,是這幾位貴人救了我。”
小雜役這才注意到後面的人,他湊到葉懷寧耳畔,卻因極度恐懼,聲音不自覺地發顫:“公子,大夫人現在情況不妙......”
“什麽?我娘怎麽了?我記得我走前她還恢複了許多......”
“恰是在公子您走後,夫人頭疾發作,又被暑氣侵襲了身子,老爺不在家,附近的醫倌被抓的抓,怕的怕,根本請不來人......”
明瑜耳尖地聽到此言,不由得蹙眉,将将收回打量醫堂內部的目光。葉懷寧家這百年醫堂由內到外給人的感覺始終如一,想來是個聲名實力俱在的好醫館。
司喻似是有些不耐煩,原先始終未發一言,現在卻又被這突發情況擾的莫名其妙,在身後道:“你若是有事,我們便先走了。從前邊即可繞過去到山腳下對吧?”
葉懷寧這才意識到自己耽誤了他們的行程,剛想道歉,身旁的小雜役卻疑惑開口:“想去山腳下嗎?可山腳那一邊不早就被公主殿下的侍衛守住了嗎?”
司喻聞聲更加煩躁,眉心狠狠皺起,不耐地望向葉懷寧,“什麽意思?”
葉懷寧也搖搖頭,一副不知的模樣。他身旁的小雜役卻說:“是今早圍起來的,不久前将河邊得城門也封了。公子忙于老爺的事不知很正常,公主殿下擔憂有人逃走,将洛州周遭所有城門全部封了。”
明瑜詫異,“何至于此?”
莫非朝廷向來都這樣不顧後果,随心所欲嗎?
他們無奈,朝廷的确能做到這些。竟不知公主究竟是得了什麽樣的病,才殃及無辜這樣深重。
連竹說:“那豈不是,我們想、想要去南邊那座山,還、還得先面見公主讓其放人?”
“這也就是防止有能耐的醫倌溜走吧,同我們普通百姓有何幹系?”绫蕪無所謂地聳肩,手掌拱起擋在額前,遮住濃烈的日光才可看見遠處的山脈。
“無論如何,先去南城門查探一道,若是沒人攔住便是最好。”一直沉默的祁懷晏表态,衆人聽後皆無意見。而葉懷寧攥了攥拳,掙紮了良久,直到明瑜她們點頭示以準備離開時,他才擡手扯住明瑜衣袖。
她頗為詫異,回眸皺着眉望向他攥緊衣角而發白的指尖,視線中倍是疑惑。
“其實,其實懷寧還有一事相求......”葉懷寧顫抖着雙唇,終是說出憋了良久的話。明瑜仿若對他的話并不震驚,靜靜等待他的後文。
“可否、可否請姑娘留步,幫我阿娘看看?”
“為何找我?你們城中醫倌都是男子吧,你莫非不怕我是個江湖騙子?”她似笑非笑地看向瘦弱的葉懷寧,嘴中不饒人。
少年果真愣了愣,而後揚起堅定地眸光,道:“男女有何幹系?雖洛州并不崇尚女子學醫,甚至還會被歧視......但我阿娘并不這樣認為。”
“懷寧在河邊深谙姑娘本領,将才見明姑娘對我香囊中香料極為熟稔,倍覺詫異,為父曾說這些用料尋常人斷斷是嗅不出的,可你确能查明一二。現在阿娘身邊沒有醫倌,我實在無法信任自己的醫術,”他揚起頭,眼裏漾出懇切的光,“哪怕明姑娘只稍作提點,不、不會耽誤你們太多時間。”
明瑜猶豫了,而绫蕪則在此時添油加醋,對葉懷寧露出一副“好識貨”的模樣,又暗自對他滔滔不絕像極曾經當算命的江湖騙子賣弄自己技藝一般誇耀明瑜。
“绫蕪,再講,我立馬就走。”明瑜聽得煩悶,眸光一閃,直接對準滔滔不絕的姑娘。
他們倒是不急的,橫豎那座山也跑不了,況且現在天熱,若等入夜了再被困于山上,亦或是入夜還未能進山,好歹有個安身之所。
故而,當明瑜跟在葉懷寧身後穿過清葉醫堂邁入葉家後院時,剩下的幾人都被帶到主廳吃茶,得了一陣難得的清涼。好不容易能有個陰涼地兒,連幾匹馬都一連喝了好幾下水,可見太陽毒人。
明瑜咬唇,走進內室,她一眼便看見葉懷寧那個裹着薄被發汗的阿娘。這一幕深深刺了她的眼,舊時記憶浮上心頭,多年前她的母親也曾如此無助地躺在病榻之上,每每見了她,才會揚起微末笑意。
“阿娘。”
葉懷寧垂下頭,跪在她床邊的地上。絲毫不顧及還有下人在場。
“寧寧?你怎麽回來了,不是叫你離開洛州?”大夫人的話音虛弱,唇色發白,視線卻一眨不眨地緊緊看向自己的兒子。
明瑜想到,将才她其實在聽見他母親倒在病榻上,尋不到醫倌時便動搖了。甚至在那一瞬她便想到了自己的阿娘,這的确是一個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的理由。
“夫人,您還是躺好,情緒莫要劇烈浮動。”明瑜輕聲開口,語調像極安撫一個虛弱的孩子。
“這位是?”大夫人望了一眼明瑜,随即疑惑的對跪在地上的葉懷寧問道。
明瑜眉眼含笑,柔聲跪坐在床榻旁,柔聲道:“葉夫人莫要擔憂,我不過是一名小醫,懷寧擔憂夫人安康,恐照看不周,我便特來輔佐。”
葉懷寧忙應和,而後急命小厮拿來一衆藥膏,他并非對看診一竅不通,但認知僅存于平素看父親醫人以及自己那些醫書上。
“公子,這不可用匙子舀,還得加上些絲草才行。”明瑜見他笨拙調膏藥的模樣,忍不住提醒道。
可稍一不留意,葉懷寧便将配好的兩味藥一貫着要給葉夫人服下,明瑜便連忙制止。
“可爹曾經便是這樣給阿娘服用的,正是這兩味。”
明瑜緩緩搖頭,“這無不妥,葉老先生配的藥也無礙,但在這兩味藥之中,若稍緩半炷香的功夫再将第二味給夫人用下,效用會更勝從前。”
“這還有差?”有在一旁侍奉的小厮忍不住問道。
只見她點點頭,平聲說:“自然,藥效可因着短短半炷香的時辰發散的更加有益,曾經藥效發揮不完全,而這樣待第一味盡數施展完效用再用第二味,還可柔潤地襯起第一味的餘韻。”
葉夫人點點頭,唇畔好不容易才揚起一抹笑:“這姑娘懂得多,可我怎不記得,洛州何時有醫堂聘女眷為徒?”
葉懷寧安分地将第二味用在葉夫人身上,淡笑道:“明姑娘不是洛州人,兒昨夜在河邊遇難,正是有幸遇見明姑娘,才撿回一條命。娘,兒子決定不逃了,要用家中共患難,還要救父親出獄!”
明瑜靜靜聽着,在心中深嘆一口氣,他這番話,只怕是口能辨,心難從,終究或許還是無能為力。嘉寧公主若當真任性,也是仗着有一位權勢滔天的皇兄寵着,還有那位心慈善權的太後縱着,若她想覆一座小城,不過是一句話,随心的事。
也便剛是這樣想着,前庭卻來了人,那人一身鐵甲,腰間佩着劍立于內室外,雙手抱拳,上下皆是一副恭敬模樣,嘴上說的話卻毫不饒人。
“公主殿下聽聞洛州醫界名門葉嘯華之子歸家,特請葉公子前往慕蓮樓一趟,公主身子不爽利多日,眼瞧整個洛州醫倌愚昧平庸,料想葉氏定然不會叫殿下失望。那麽......”
五大三粗極為硬朗的侍衛眼裏折射出不由分說地銳利光芒,望向地上跪着的那個柔弱小公子,硬聲道:“還請葉公子同在下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