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霧月濃(五)
霧月濃(五)
待到她們真正窺見樓閣亭臺的面貌,已然漸進黃昏。
許是真正進入洛州的地界,同昨夜在對岸的視野全然不同,不遠不近的高山上依稀的茫茫白雪落在荷花映碧的城池中成了一片霧霭。
洛州城便是時時隐于霧霭之中,唯有身臨其境才可一見繁華盛景。
“怪、怪不得這地方鮮少有、有人知,即便有幸路過,也會被、被這蒙蒙霧氣惹的像、像是誤以為發夢了。”連竹牽着馬,緩步跟上她們的腳步,嘴裏暗嘆着。
葉懷寧的衣襟在來回的游渡時已經被吹幹,所幸是夏天,只覺得涼爽。他聽了連竹的評價不禁有些喜色:“我們洛州很美的。但逢新雪初霁,城裏處處宛若仙境,亭臺處處只露飛檐。就連入夜時分,霧氣淡淡彌漫在燈燭之上,也将燭火映的比洞房的花燭還要美滿!”
明瑜聽之入勝,她有良久未曾好好欣賞美景了。曾經她愛丹青,比起畫人,她更愛畫景,可提筆便是美景的日子也已數年未有過了。
绫蕪在隊伍後不住的搖頭,卻是覺得自己腦袋中并無幾兩墨水,不知何時又拿過司喻的折扇,全然不顧自己在上面留下的水漬,自顧自地扇了起來。
司喻瞧着賊膽包天搖頭晃腦的小丫頭,眼裏的怒火差點把自己那身青衣服燃着,若不是祁懷晏看着葉懷寧同明瑜談天時莫名散發出的冷意,怕不是司喻本人要燒暈在夏日了。
“她怎麽敢......”司喻咬牙切齒道。
“是啊,确實放肆......”祁懷晏死死盯着前面兩人,附和司喻。
“她竟然把我的扇子不完全展開就扇起來了,扇子在,她才能在。”
“沒錯,他......”祁懷晏視線将要凝成冰柱的瞬間戛然而止,嘴裏後半句“他怎麽敢一直和明瑜并肩走”還沒說出口,便聽見司喻這句不明所以的話。
疑惑地回頭卻見司喻一手牽着馬,雙眼眯成一條不爽的縫,卻一刻不停地看着绫蕪沒好氣地扇他那把保存精細,像寶貝一樣的扇子。
祁懷晏便不再想理他,牽着自己的馬仰着頭默默加快腳步跟在明瑜右方。
明瑜自是未察覺到這一切,津津有味又懷揣心事地牽着小黑馬,終是踏入洛州有了人煙的城中。
将才自河岸至樓宇之間并非空無一物,其中有零星攤架,想必平日有商販在此擺攤。而不得不說的是,葉懷寧口中洛州美景僅僅走了一小段便已見了一路。
明瑜越走越不安,直到行至商業市坊區,她腳步愈發緩慢,最終在街邊停下。“這......這怎麽會這樣?”她那雙靈巧的桃花眼微微不可置信地瞪大,望着四下的景象有些震驚。
街上并非全然空寂,還有衆多生活商鋪在活躍着,也不時有百姓打扮端正地閑逛。但幾乎所有與醫有關的店鋪都緊緊拉上簾,這才顯得寥落幾分。這對于以名醫衆多為名的洛州而言,簡直是奇觀。
明瑜可從街上緊鎖着醫堂的數目及規模判斷出這座州城在無事時一定極繁華,雖不及京華,但對于這樣偏僻的地界來說,也是熱鬧極了。只是現下,街上出行的人裏也不見有人敢提起關于醫的任何。
“別看了,最近這些日子一直是這樣的,曾經......這裏都熱鬧的緊,尤其是這條街上開的醫堂是城裏最多的,可眼下都關了。”葉懷寧垂下頭,任憑前額墜着打了結的碎發貼在耳邊,倍覺落寞。
懷寧而後便默不作聲,引領他們徑直沿着人少的地方走去。或許是壓抑的氣氛令他們隊伍之中也蔓延着些低迷的氣息。
而恰時,也是這樣沉寂的氛圍令明瑜忽然想起将才在舟中,葉懷寧腰間的香囊,“我一直想問,這枚香囊是你做的還是?”
懷寧回過神,恍然大悟般解下那只香囊,指腹摩挲過它上面繡出的绮麗花朵,心下一暖:“裏面的香是我父親用碾藥所剩的邊角料混合制成的,他同我說可以安神,我聞着也無礙就戴了。香囊上的花是我娘繡的,她說這上面繡的是她上街見到最美的一株,雖然不知是城中哪座庭院門口的,但确實美極。”
明瑜抿唇點點頭,覺得這香囊并不簡單,一時間卻又道不出是哪裏。
“怎麽了?”葉懷寧問。
她搖搖頭,無奈一笑,“不過是在船上嗅到了,覺得這木質香獨特,我從未聞到過,覺得好奇。”
少年臉一紅,聯想到明瑜在船上的舉動,瞬間明白了她當時動作的原因。
“你們這城裏平日是什麽樣子?”绫蕪東張西望,瞧着四下凄清的解道覺得十分無趣。
“平日裏都是......”
“求求你們放了我——都是意外——”
瞬時間,一道尖銳蒼老的聲音極凄厲地響徹在幾人身後,齊齊回頭則見了那驚異的一幕。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家,被三四名身披甲胄的侍衛半押半拖着自他們身後往前,那男人手上甚至還捏着一枝草藥,不知是淚還是汗沾在半白的胡子上極是狼狽。
葉懷寧未說出口的話也被迫止住,四肢僵住一瞬啞然。明瑜卻見了他一瞬間蒼白的臉色,悄聲問:“你認識他嗎?”
好不容易被這句話扯回神的懷寧臉頰卻愈發慘白,雙唇微顫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這是我爹的故交,也是在洛州開醫堂的......張叔。”
“那這是什麽情......”
還沒等明瑜輕聲問出口,那即将被拖至拐角的男人仿若在模糊的淚眼裏看見沿牆站立的幾人之中,那個狼狽的少年。于是便急躁地張口沖葉懷寧高聲道:“懷寧!懷寧你幫幫張叔,你同他們說我真的別無二心啊!”
然後那人聲音漸小,帶着悲意的話音最終消失在拐過拐角之後。
明瑜側目打量了一眼被那人喊住的葉懷寧,少年卻只在将才帶着驚色看了張氏一眼後便始終垂着頭,像是懼怕被官兵看見一樣,直到被明瑜扯了扯衣袖才正色。
他極不自然地勾了勾嘴角,好半天才勉強扯出一絲牽強的微笑,低聲不知在對誰說,“我們快些走吧,距山腳下還需要一陣子。”
“葉懷寧。”
他沒有理睬明瑜叫停的聲音,反而繼續說:“估計大抵還得兩個時辰,若是運氣好一路暢通還能快些,但到邊界也得入夜了,到時你們就......”
“葉懷寧!”
他戛然而止,依舊不敢擡頭,身上的衣飾早已被灼人的太陽烤幹,卻沒有半點醫術世家公子的模樣。
“你當真,還有力氣繼續走嗎?”明瑜微微蹙眉,擔憂地看向他。
懷寧木讷地擡眼,才見了那五個人看向他那副難言的模樣,繼而努力笑了笑,又搖搖頭。半晌才僵硬地轉身捂住臉:“我都習慣了。”
“這、這也能習慣啊......”連竹忍俊不禁,覺得荒唐卻又不知該如何表述,只好默默感嘆。将才那副畫面依然記憶猶新,身處玄寂司,他們甚至見過比這哭嚎的還要厲害的場景。然,這種不知所以卻依舊苦難的事,他們竟說不出應當怪誰。
莫非要他去責備公主嗎?
那位被太後和皇帝寵壞的公主殿下,全壁國多少百姓永遠都只有臣服于她裙下的份。
幾人間的氣氛凝固了半晌,沒人開口,連葉懷寧都覺得羞愧,父親下獄,自己卻想逃跑,一向對他極好的張叔被公主的侍衛抓走,他卻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窩囊。”
一道無所謂的話忽然響起,祁懷晏背靠在牆面上,漫不經心地撚着不知從哪拽的野花,花色清雅,在夏日看着極是清麗。
連竹暗戳戳用手肘推了推祁懷晏的衣袖,嘴裏不住對他喃喃像是覺得他這話不合時宜,而祁懷晏興許是被曬得煩悶,吐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若你有何想法,你大可以去做。我們不願參與進洛州的任何事中,自然也不會阻攔你的作為。”
葉懷寧肩膀微顫,餘光不經意掃到說話這人暗紫的衣角,只聽他又道:“在河邊你幫了我們,雖是為報答我們的救命之恩,但祁某依然感激不盡。現至洛州,我們大致有了方位,若你想要去參與任何事,也便不勞煩你送我們去山腳了。”
司喻聽出他話裏的意味,他同祁懷晏所想一致,的确覺得這少年優柔寡斷的性子為免太窩囊,從內到外分明一副想要去救父親救醫倌的模樣,卻猶豫不定,作為一個男子,總垂着頭怯懦膽小算什麽樣子?
“我......”葉懷寧也對這樣的自己厭煩至極,灼熱的太陽徒增人們心中的煩躁。而他聽了祁懷晏的話後沉默片刻,最終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沖他們道:“我知道了。我先帶你們去山腳下,後一步再做計劃吧。”
“其實你不必非要......”明瑜有些難以啓齒,最終舔舔唇并沒說下去。
少年搖搖頭,一臉的溫和,像一頭如何也無法激怒的溫馴小馬,“無妨。”
而待她們再往前走過不少,明瑜才發現這洛州城內街巷繁多,屬繁華鬧市會有的模樣,若是在這裏有盛會定然極其熱烈,可惜現在洛州遭難,也不知公主會如何解決這件事。
她對放棄在公主面前施展醫術這件事,除過忌憚她朝廷中的身份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她覺得應當無需過多擔憂。畢竟洛州名醫這樣多,再難治愈的頑疾也總有人能醫好,又需要她作何事呢?
再者......她不知這公主同皇帝現下有無過多聯系,若是她在公主面前露臉,她再将此事報給皇帝,再派更多像陸星離一樣的追兵來殺她。
雖說明瑜不覺得自己值得被追殺到這種程度,但倘若此事真發生了,她去尋找母親遺物的路途豈不是更加困難。
“公主府在城中央,我們從後門繞開可好?”葉懷寧試探地問道。
“公主府?嘉寧公主不是前些日子剛來,怎麽這麽快就有公主府了?”
“其實不算府,是一座兩層小樓,先前為了盛典觀景特意建築的,後來便被殿下占用了。”
绫蕪聽見那兩個字一下來了精神,湊上來問:“盛典?什麽盛典?”
葉懷寧柔和了眉眼,淡笑道:“洛州每年仲夏來臨之際都會舉辦一場荷朝節,每年仲夏時分的荷花是最美的。全城百姓都會出來賞荷,入夜後張燈結彩,城中的湖裏還會放荷燈。只是今年不知還能不能辦了......”
聽見這番話,明瑜面容不禁黯淡,果然朝中權貴争名奪利,禍端殃及的永遠都是無辜的百姓。荷朝節......聽起來定是有趣至極。
“明瑜你瞧,那個花好漂亮!不知和洛州荷花哪個更美呢?”
绫蕪的清脆聲線将明瑜的視線拉至一片花叢,上面盛開的繁花極靡麗可愛,而她卻覺得在哪見過此花。
“在哪見過來着?啊!莫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