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霧月濃(四)
霧月濃(四)
祁懷晏對葉懷寧的出現無感,不知從何而來的煩躁卻籠罩在他周邊。
“你将才說你父親被關入獄,那麽你家裏莫非.......”明瑜向少年投去探尋的目光,餘光也掠過他身後堪堪施向河對岸的洛州。
葉懷寧點頭,“為父祖上幾輩一直在洛州開醫堂,我在裏面學醫術,可即便如此,我們也沒能治好公主的頑疾。”
祁懷晏抱臂對上他的眼,面無波瀾地問道:“公主的鳳駕停在洛州幾天了?“
懷寧縮縮肩,被祁懷晏的表情吓的一僵,道:“約莫半月。現在還有很多城裏的醫倌提心吊膽,原先争搶着想要去給公主殿下醫治,現在都畏懼了,也不知他們......”
“好了。”祁懷晏打斷他滔滔不絕地表述,随意瞥了一眼遠處還未醒的洛州,最終向一旁不語的明瑜問道:“你怎麽想?”
忽然被問到的明瑜還未來得及作何反應,遲鈍片刻,微微擡頭對上祁懷晏的目光,“若我們避開,直接穿過洛州城去山腳下,可行嗎?”
他還沒來得及答,連竹便疑惑說:“最近的就是從城中穿過去。”
“那還有別的不用進城便可繞到山腳下的路嗎?”
祁懷晏了然她的心思,卻終究還是搖搖頭,他沉聲:“那座山幾乎被洛州圍了大半,沒被圍住的是山的另一面。”
“呦——明瑜為何現在不惦念着醫治傷患了?我還以為你的仁心是不分貴賤的呢。”绫蕪聲音裏帶着微微嘲諷的意味,又像是打趣。
明瑜冷眸掃了绫蕪那副好笑的面容,聲調淬了冰一樣,融上些霜,“我不是聖人,更沒有解救蒼生本領,不是什麽人我都敢救的。”
绫蕪瞧着她那種前所未有的漠然和......怯意,一下子愣了神。她結識明瑜一月餘,還是第一次見她露出這副樣子。
她原以為明瑜是無所畏懼的,畢竟她坐在月湖下口口聲聲對她說萬能藥的模樣那樣堅定,現在的冷漠卻和那夜全然不相同。
“你們......你們要去那座山?”葉懷寧臉色一凜,眉宇鎖緊,挨個看了他們一眼,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卻剛好磕在他那葉小舟上,膝蓋打了個彎險些跪在草地上。
明瑜點頭,一雙好看的桃花眸有幾分退卻的顏色,她心裏不斷對抗的小人給出了最終選,她還是在正面對抗與避其鋒芒之間選擇了逃避。
想要做一名醫者,可在對方是朝廷成員時,便産生了異樣。明瑜承認自己有他心,可最初她改名換姓,為的不就是躲開那群人嗎?
“葉懷寧,你知道這河怎麽能讓我們渡到對岸嗎?”
少年眼睫輕顫,猶豫了一瞬,“最近都不大方便,城內被公主頑疾擾的不得安寧,船夫也不敢出門了。”
司喻緊皺眉頭,問:“那你們洛州人想過河怎麽辦?”
“我......我們最近都不敢出門,生怕被公主的侍衛抓了去。”
绫蕪嗤笑一聲,又連忙擺了擺手,卻是覺得好笑:“若個個都不敢出門,昨夜我們怎麽瞧着城裏燈火通明,莫非是公主得了頑疾心裏不爽,還要點了全城作陪吧。”
明瑜不作聲,葉懷寧聽了绫蕪的話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他自然沒有那些敢于頂撞公主的膽子,便只好攥着潮濕的衣角,怯懦道:“在下有一只小舟,為答謝救命之恩,若你們想要過岸,懷寧可嘗試載你們一遭。”
“你要去哪?”祁懷晏問道。
少年說:“我爹下獄前,叫我娘收好行囊帶我逃,可我娘急火攻心卧床不起,又唯恐下一個命我去給公主看診,便火急火燎叫我乘舟逃跑。”
“全城醫倌都要去看診嗎?”明瑜疑惑道,也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葉懷寧不語,垂着的頭點了點。
“然後你、你就、就逃了?”連竹目瞪口呆,眼珠子震驚的一抖一抖,看着這個或許曾經是個貴公子般的少年,結巴地說着。
葉懷寧聞聲将頭壓得更低,“我本來沒想逃,可是以我的醫術根本不可能醫好公主的病,只有公主病好了,那些醫倌才能免去牢獄之災。”
連竹扁扁嘴,不再作聲,若是這種醫倌小城都無人能敵,他自己那點零星本領又怎能拿得出手,況且将才明瑜還......
“你把我們送去,自己怎麽辦?”
“你們知道過了岸該如何走到山腳下嗎?”葉懷寧避而不答,而是反問明瑜。
衆人不語,就連連竹這樣對路線活絡之輩和祁懷晏這樣天南海北跑過的人也沒聽說過洛州,對于這座偃岚域北界高山也不曾親眼見過,更無人知曉該怎麽去。
見他們的反應,葉懷寧揚揚頭,噙着笑道:“那正好,我将你們渡過河,再領你們到山腳下可好?”
“你不用逃命了?”
他的笑轉瞬帶上一絲苦意,“也不差這些時辰,想來只是去走一遭也不會發生什麽。"
這條船的運載能力有限,若将他們所有人連同馬駒都渡到對岸尚且要花些功夫。
明瑜在第三趟往返上,舟小而精致,想必葉懷寧家不是尋常人家。
船至河中央,難得沒有連竹在耳邊結巴又話痨的模樣,船槳蕩過一條條水波,這條河雖寬,水流托着船卻穩而緩。想必昨夜是少年過于焦躁才不慎翻了船的。
夏日的微光射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有些耀眼,明瑜玉手輕置于額頂,堪堪遮住不加掩飾的日光,喘息間卻聞到一絲不尋常的香氣。
她多吸了吸,凝神肖想,不多時便覺出是何物。恰是一味獨特的安神香囊,還是被水浸透後有芽萌發之兆獨有的靡麗木質氣。
目光循着香氣尋找香囊來源,最終落在葉懷寧腰際。水跡幹涸後的污漬布滿在淺色衣袍上,腰後還沾着些雜草,而腰間歪斜着墜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香囊。
明瑜伸出腰肢,往前探着嗅了嗅,這一舉動卻被搖漿時自然向後靠的葉懷寧誤解。少年白皙的臉上飛上兩團紅暈,身板別扭地往前僵硬的放正。嗓子不自覺輕咳時還記得用衣袖掩住唇。
“怎麽了?”明瑜見他忽然此舉,倒令那陣香氣消散了。
少年尴尬地吐出些氣音,問道:“懷寧不知該不該問......”
“嗯?”明瑜被他突如其來的問話吸引了注意,“問吧。”
“你們去那座山,該不會是想進偃岚域?”葉懷寧試探道,說到最後三個字時柔和的話音微浮,帶有些懼意。
見她沒有否認,他又問道:“這......其實我見過人進去,卻沒見有人出來過。
“那又如何?”她不以為意,手肘倚在船只邊緣,指尖輕輕透過水流,感受河水冰涼的觸感,卻有一絲麻木。
“你們不怕嗎?”葉懷寧被她毫不在乎的樣子震驚,于他而言,偃岚域是最兇險可怕之地,懷寧平生最不理解的便是不安于現狀,非要去尋刺激的人,他以為這群人便是這樣閑來無事去求險的。
明瑜淡淡輕聲:“不知道。”眸色淡的快要融進澄澈至白的水。
她轉念,又問道:“葉懷寧,你說你父親被關入獄,你還有時刻被請去見公主的風險。即便能逃過這些,你離開洛州,今後如何生活,會面臨多少危機......你又怕嗎?”
少年沉寂下來,不知該如何回應明瑜,這些問題他從來沒想過。
“瞧你的衣着打扮,前十來年應是沒經歷過什麽波折。倘若你真孤身一人颠沛流離,你可有想過該如何應對嗎?想必沒有吧。”她手托在下颌,呆呆地望着閃爍着光點的水面,在漸近岸邊時,明瑜又說:“你肯送我們渡河,甚至還主動願意送我們到山腳下,我想......或許你是不願意順從母親的話去逃避的吧。”
葉懷寧感到腳下的船輕微颠簸,再一轉眼明瑜已經捏着裙角走下了岸。眸色微怔,他一瞬間明白了明瑜那句看似無意的話。
他的确不願意抛下爹娘一個人逃走。
眼前站着的幾個神态打扮各異的人,瞧着好似和他記憶裏那些只為尋求心裏刺激而去偃岚域的人......大相徑庭。
明瑜自從下了船便覺得隐隐不安,她站在河岸這一面環視四方,卻發現城門并不在河對岸附近。問過才知道,原來進入河的這邊便已經身處洛州城內了,這條河便是天然的城門。
怪不得她詢問有無繞過洛州直接上山的路徑時,才會得到否定的答案。
現下往城中樓閣繁盛處望去,的确不見何大動靜,或許是她們身處僻境的緣故,只有待她們一會進入城中央才好細看。
明瑜探問自己內心,她并非對此事無感,若那傷患不是公主,她倒是極樂意去看診試探一番。可無論是出于她內心的掙紮還是出于對她們一行人路途的顧慮,她都不敢将那點零星好奇展現在青天白日之下。
且,這嘉寧公主與皇帝素來交好,在先皇一衆子嗣裏算是親近,祁懷晏同皇帝之間的交易,這位公主殿下或許并非全然不知。明瑜則更加不敢在嘉寧眼前露面。
明瑜回眸望着洛州因心中所思神色不自覺凝重時,她身後鶴立于夏日微風中沉默了良久的祁懷晏忽然啓唇:“你若不願涉身其中,我們便不用理睬,直接走過去就好。”
他聲質清冽,帶着因水壺被丢掉而良久未沾水所導致的微末沙啞,如白羽輕掃過她的心尖,帶着些夏日難得的清爽,令她不由得一怔,辨不清他話中所含的,別樣的情緒。
轉身卻見那人暗紫的衣袍被風微微揚起,烏發吹起在燥熱空氣中卻依舊神色淡然的模樣。
可這一次,她沒有如往常一樣挪開視線,而時細細凝視他的眸光,卻讀出了深藏在她心底的......灼灼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