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霧月濃(三)
霧月濃(三)
清晨的第一絲光亮透過薄薄的雲層曬進明瑜的帳子裏,瑩潤的光澤溫柔地包裹住她的眼睫,後者微顫,睜眼便見身旁熟睡的少女。
绫蕪還未醒,明瑜瞧她還在睡,餘光不經意落在身側安穩放着的灰色布包。展開是一排銀亮的針。
那是她練飛針所用。慎平畢生絕學還有這一排針,據師父本人親口,這排針跟了他幾十年,這麽些年來保養極精,現在才能有如此質地。
明瑜纖指撫過這一根根針,先前的四年裏,這每一根都在她指尖婉轉過上百次。師父說醫者學此術不僅能強身健體,還能增進自身功法,
她照着做了,可除了給手上徒增些薄繭外,好像并無特別功效。唔......還有便是,她覺得飛針甩起來英氣十足。
即便她答應過師父,絕不用飛針害人。
潤白的指尖劃過針尖時,昨夜在河邊的回憶陡然自心底蔓延開來,明瑜覺得針尖上有一絲冷意,順着指尖絲絲縷縷直至心尖。
回過神來卻是一點紅。待她看清時,細白的指被一道猩紅染得更加刺目,也變得極蒼白。
她暗自自責将才片刻的失态,卻被绫蕪揉着惺忪睡眼的輕哼聲響起。
“明瑜......你怎麽醒那麽早......”
“啊——”
帳內清晨半酣的意味被帳外一道尖銳高喊的男聲驟然變得清明,绫蕪一個激靈坐起身,狠狠将揉亂的發往後一順,疑惑道:“這回可不是我偷東西。”
明瑜“噗哧”一聲毫不掩飾的笑出聲,眼底的迷霧也徹底散開,旋即撩開簾子,對着高聲驚詫的連竹順勢喊道:“怎麽了?”
連竹扯着身旁剛走到他身側的司喻,顫顫巍巍地指着地上的人,又慌亂地應付明瑜的話,道:“這、這人沒死,怎麽、怎麽暈在這的?”
明瑜聞聲瞬間一凜,在還未走到他們身邊時就看清了那個昏倒在地上的人影,桃花眸不經意放大。
那是一個渾身髒污的男孩,可透過泥污底下卻能見出衣物布料并不樸素,雖談不上富貴,但那花紋織工實打實的是上好的工藝,很久前明瑜也有一件類似花紋的小袍。
男孩個頭高挑,勻稱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膚分明昭示着他不該出現在這樣的環境,可他現在同打扮極度不符的狀态難免惹人遐想。
像是被河流沖上來一般,身後的河流上漂着一只半翻的小木舟。
明瑜見連竹将男孩側過身,一邊聽着連竹皺着眉說出的檢查結果,一邊環視這周遭的情況。巧的是,這男孩昏倒的位置離她昨夜坐着的地方不遠。
“他就是嗆着了,加上太過勞、勞累,身體及精神上都、都瀕臨崩潰,這才昏、昏倒在這裏。”連竹顯然正視這場意外,語調比尋常平緩不少。
明瑜眉心微蹙,疑惑地湊到他身旁蹲下,“你能看出他是幾時昏在這裏的嗎?”
連竹不知,“我又、又不是醫倌,你、你不自诩是個......”他的話音漸落在看見祁懷晏走出來的那一刻。“老大......”
明瑜的注意力全然在這個孩子身上,把臉上身上的泥污沖洗掉後,能看出他那幾近沒遭受過挫折的細膩皮膚。少年瞧着還未及弱冠,眉眼溫馴的樣子實在無法令人聯想到他以這種姿态出現在這泥濘中的原因。
她拍了拍他的背,而後掏出一枚小藥丸,将之碾碎令少年含入口中,靜待那丸藥的藥氣在他嘴裏四散進內。
祁懷晏的聲音在身後倏然響起,他星眸深處隐隐流淌出對眼前昏迷少年的防備,“這哪來的?”
連竹茫然端手,搖搖頭作不知狀,衆人的視線齊齊落在蹲在少年身邊的明瑜身上,而祁懷晏望向那個男孩的目光頗有幾分敵意。
“绫蕪——換好衣服便把我那壺水拿來。”她朝着自己的帳子喊了一聲,裏面窸窣地響動後卻是绫蕪略帶起床氣的暴躁聲線:“知道了!是你那只......”
“用我的。”
明瑜耳邊忽然響起一句充滿磁性的男聲,右手邊忽然多出一只通體墨黑的扁壺,瓶口懸着的蓋被擰松了些。
她詫異了一瞬,随即接過那只水壺,淺淺倒出些在少年被岩石擦破的傷口處,把傷口上沾着的泥和草洗淨,做簡單處理後才阖上蓋子。
不多時,少年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醒來。他一頭長發落魄地貼在臉上,面色因不斷地咳嗽而微微發紅,但很快他便意識到自己發生了什麽,看向他們的眼底盡是怯懦的試探。
“我是不是......”
連竹見他終于開了口,才松了口氣,原以為這小子不是鬼怪便是水妖一類,“你、早上出現在河邊,若不是我們膽、膽子大,全要被吓暈過去才、才是!”
明瑜和祁懷晏卻不約而同瞥了連竹一眼,早晨分明是他,一條胳膊就把這昏得不醒人事的男孩拽上了岸,現在又在說些什麽鬼話?
少年聽懂了,連忙起身向他們作揖,分明腳下連站穩都實屬不易,手上的禮節卻一點不少。
“在下、在下謝過少俠救命之恩......我、我差點以為我就要死了......”十餘歲的少年初成,經此關頭還是忍不住想要啜泣,又礙于禮節時刻緊繃。
明瑜垂眸思量,見他此舉更加疑惑,便問道:“你是坐船來的,為何會暈在這河邊?”
被她一句話提醒到的連竹趕忙問道:“對、對啊!你坐船該不會是想、想要趁我們睡熟後,來偷我、我們的錢吧?”
恰好抱着水壺出來的绫蕪聽見此語,氣地撇嘴,手腕一扭揪住連竹的耳朵,細聲道:“錢都帶回來了,究竟還要說多久才夠啊?”
兩人的鬧劇被少年全然看去,覺得有些尴尬,不看卻又不是,垂下頭任憑發端的水珠滑落,嘴上卻不停低聲否認:“不,不是的......我是意外翻了船......”
他的辯解被掩蓋在绫蕪兩人的争執裏,這場鬧劇被司喻的一個冷聲終止,他喝住绫蕪的模樣有些拘謹,喝住連竹倒不帶一絲感情。
“你是從對岸的州城來的嗎?”明瑜撫上額頭,對那三人極無奈。
少年點點頭,蒼白的唇恢複了些血色,舔舔唇向她們道:“你們不是洛州人吧?”
“也是,洛州鮮少被人知道。能知道壁國有我們這小州的,或許也只有些苦苦求醫的人了。”他說着說着,唇畔勾起一絲苦笑,又像是惋惜。
明瑜詫異道:“為何求醫的人會尋到?”
少年繼續說:“因為我們那遍街都是醫堂和藥堂。不過是因為靠近那地界的北邊界,才總不被重視。”
“竟還有這樣的地方......”明瑜不禁暗嘆,這洛州和上一個經過的月湖州簡直是兩個極端。那個是走過晌午也不見一處醫堂,洛州難不成真能比最為繁華的京華醫倌還多?
“是啊,但這反倒是個劫,現在城裏亂成一片也都是因着這傳聞。我落得現在這樣的境地也是因為那些......”
一直抱臂沉思的祁懷晏眉宇間的凝重愈發深重,神情被額角垂下的散發遮擋而看不真切。須臾,他倏然開口問道:“洛州城現在不太平?”
“你為何會從城裏跑出來,像是要逃命一般......”
少年脊背一震,第一次被問及其中點滴,令他有些忍不住心中苦澀,解釋的話音也帶上些哭腔:“前不久州裏來了位朝中的大人物,因染上頑疾,在京華無醫可治,千尋萬尋找來洛州,可......我們的名醫怎敢同京華匹敵?雖說京華衆多名醫中有少許是洛州所出,但我們日日都在派醫倌給這位大人物探診,卻無一成功。若是搖搖頭說看不出還好,但若是說了但誤診的話,可是會下獄的。”
他哽噎了一下,繼續道:“我爹爹......我爹爹現在就被關在獄裏。”
明瑜靜靜聽着,卻因為他開口那句“朝中人物”不由自主地皺眉,她生平第一次開始思量有傷患尋醫是否應當避開。
仁心同懼意在心底不斷碰撞,始終未出個結果,繼而她也遲遲未發表言論。
祁懷晏适時開口,“這位朝中貴人,是何人你可知?”
少年用濕漉漉的衣袖不着痕跡地拭去眼角的淚跡,點點頭,努力平和道:“是當朝公主,皇帝那位唯一的親妹,嘉寧公主是也。”
此話一出,連祁懷晏面容也微驚,薄唇輕啓,神情凝重的樣子被明瑜全然收進眼底,但他只是疑惑。
嘉寧公主在朝中地位不上不下,素來是個喜尋樂子的活潑姑娘,并非皇帝同胞,甚至不是一母所生。
皇帝的生母早在生他時便已過世,當朝太後不過是自小将帝王撫養至承襲帝位,而這位嘉寧公主才是太後親生。
明瑜聽後倒是松了口氣,她原以為是那位皇帝,沒成想卻是公主殿下。
她在腦中細細思索關于這位公主的印象,卻極少有相關畫面,明瑜似乎并無與公主照面的記憶。
但細想來,嘉寧公主本身在世人眼前露面的機遇極少。她自小好玩樂,太後便總縱着她四處尋樂,到如今二十有四的年齡卻連個驸馬也未尋,但傳聞中公主嬌蠻任性,身側曾納一衆面首,可她們總是不知傳聞是否為真。
“你叫什麽名字?”明瑜問少年,此時他發已半幹,才顯出這人容貌昳麗,屬男子中極漂亮的。
少年的臉上漾起淡雅溫和的笑意,眉宇間卻因心上的痛苦而緊鎖,絕色容顏上的笑容蔓出朦胧薄霧。
“在下懷寧,葉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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