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霧月濃(二)
霧月濃(二)
下了馬後,明瑜才靜下心打量起眼前的場面。
蜿蜒綿長的長河将草地一分為二,越過河岸彼端是燈火璀璨,偶有小樓凸起,挂起一簾簾燈串。而短暫的燦爛以後,氛圍陡然暗淡下來。
遠方的天際邊緣是綽約在薄霧裏的高山,山頂微微發白而融入灰白的天際,聽聞這座山半山腰以上,是千年不化的白雪,縱然山腳是仲夏,徑直的上方也是極寒之地。
绫蕪執着那把半幹的折扇,一股腦将馬上背着的幾個鼓鼓囊囊的麻袋全都卸在草地上。
“我們如何過去?”過于燥熱的時節令她顧不得淑女禮節,一把将長袖挽直肘間,腕子靈活搖曳着那只微濕的折扇,坐在地上那些行囊上。
司喻不滿地将扇子一把奪過來,指腹輕撫過水漬,覺着還尚可,便也沒多難為她,裝作無意地瞥了她一眼,昂着頭束起扇子,冷哼一聲離去。
明瑜羽睫輕擡,眼見黃昏即将落去,眼前的河道逐漸變得漆黑,可潺潺水流依舊清透可見。她抿抿唇,打量着這并不狹窄的河道。
“覓一只渡船?”明瑜歪歪頭,咬唇探尋某些渡船的痕跡,可一無所獲。
祁懷晏将睡帳遞給連竹,向前邁了幾步試探草地風動,而後倏然開口:“靠近河岸的草有被車輪碾壓的痕跡,對岸距山前還有一個不小的州,沿河走定然有渡船,但今日不時便要入夜了,明早再尋也不遲。”
明瑜恰好站在他身後,河岸有風,草地寬廣無處可遮,風從祁懷晏束起的發鬓間吹過,襲來陣陣青草香。
嗅着這香的明瑜不禁微怔,這陣淡香将她的思緒扯回很久很久以前的種種環境裏。
第一次嗅到青草香的火災,她在火焰蹿的星星點點時感受到了青草香。
第二次是她瀕臨絕望時,在劫匪刀下慌忙逃竄時,昏倒的瞬間有一陣青草香。
後來記憶中的他闖進虞府,無所顧慮地帶她邁過層層守衛去了那場燈會,她在凜冽的寒風裏嗅到了一絲他身上的青草香。
當然,在最後那片大雪紛飛的素白裏,她扔掉紅繩的那一刻,還是該死的嗅到了那一分青草香。
可眼下這香,是這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還是......地上的鮮草搖曳散發出的?
“對面有座城?那裏何曾有州城了?”明瑜捕捉到他話裏某一句,又翻看那張地圖,上面他們遇到的州縣和她有印象的州縣全部被畫上一圈淡墨,這山腳下何時有州城了?
祁懷晏淡淡:“這山下一直有個不小的縣,只因被這座山擋住,衆人視線總是落在這山上,才鮮少有人在乎這座縣,其實它的大小足以匹敵半座凜北城。”
“怎、怎麽從沒聽你說起?”連竹搭好了幾人的帳子,疑惑道。
祁懷晏回眸瞥了他一眼,“來時我本想說,你卻從樹上掉下來,也不知是特意算好時間還是如何。”
“也就是說,我們想要上山進入偃岚域內界,便要先越過這個縣?”
祁懷晏點頭承認道:“嗯,過了這個縣,最多最多十日便可抵達。”
“那也不近啊。”司喻皺眉,對着遠方看不清邊緣的山腳思考。
他們順勢望去,山只能見半山腰,山頂的皚皚白雪融進天幕,而山腳則被暗色的小林遮蔽。現下被對岸的光芒暈染得連暗林也看不清晰。
“希望此行順利倒是最好。”明瑜暗嘆,餘光掃過的這條寬宥的河流倒是眼下最難解決的問題,不知走多久才能尋得渡船。
入夜的夏季空氣微涼,忽遠忽近的風聲在帳外隐隐作響,明瑜燃了一只小柴,靜靜坐在草坪邊緣,河流平緩而溫柔地流動好像就在腳邊。
她睡不着,又不知曉為何睡不着。
白日裏她分明粗粗算過,約莫十日抵達偃岚域北界高山,而翻過山後再去尋師父老友得項鏈最多不過只需月餘,若是再順利些,仲夏來臨前便能離開玄寂司的秘密,離開祁懷晏。
可想到此,她心下一沉,有一塊倏地有些酸楚,探了一圈,卻覓不到來由。
直到身後出現輕緩的腳步聲,她才輕嘆一聲,“绫蕪,再不睡,明早你又要起不來了。”
可她卻沒等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反倒是一個輕緩的笑,輕綻在她後方。
“再不睡,明早你能起來?”
明瑜聞聲一怔,原本欲轉回去的脖頸也變定在遠處,似乎連呼吸都放緩了。
然後是身旁草地的塌陷,她倏地挪開視線,頭不自覺地別過去,又被對岸星點燈火刺得發澀,最終閉目,權當小憩。
“我何時耽誤過行程?”須臾,她忽然輕聲回應道。
男人低低的笑聲夾雜在微風中,絲絲縷縷飄入她耳畔,這個瞬間她忽然覺得眼前的祁懷晏像極四年前的他,可定定想來他的所作所為,分明又不是他。
明瑜覺得這種感覺時常有之,才令她覺得難安。那日在凜北雨中的小巷,他們為了各自的目的決定合作一程,她那是只當他是個能夠獲取信息,暫時安全的人。
她作為他的随行醫者,而他保證她不被陸星離殺掉,且能提供信息給她。
明瑜知道他和皇帝有交易,雖不知內容,但在月湖,當她得知祁懷晏和陸星離私下見面後,她承認自己加深了對他的懷疑。
可後來,绫蕪對她說祁懷晏和陸星離在她中毒後的會面并不愉快時,明瑜開始對他的目的好奇了起來。
倘若祁懷晏和皇帝的合作當真被皇帝反水,那他在得知上百兄弟被害後,心裏該生出多少怨恨?
可幾年前信誓旦旦對她說看不上朝廷虛與委蛇的他,現在為何要和那麽看不上的朝廷合作,又為何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她不願承認,但那些疑惑令她忍不住開始試圖去了解他,了解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當然不代表她願意淌朝廷這遭渾水,她心裏明鏡似的,自己當年逃開就是為了遠離,現下自然不可能重蹈覆轍,何況她不認為自己渺小的力量能給這龐大的漩渦帶來一毫一厘的變化。
涉及到朝廷,她從小耳濡目染,即使不那麽熟稔,憑借曾經父兄......為官的經歷,她也能對其中黑白有幾分見地。朝廷之間的争鬥,向來不過權力地位二者之間。
當今皇帝年少有為,頗有謀略。雖手段陰狠,但也為天下謀得個河清海晏。可即便燕斯南做的再無可挑剔,明瑜始終無法原諒他在發妻死後的作為,更加無法原諒那年霖州瘟疫時,身為皇帝他的無作為。
明瑜甚至可以直接想到,在月湖州,陸星離給她下毒是否就是皇帝下的旨意?因為察覺到她在查皇後之死,而不惜動用錦佩暗衛也要害她?
從最初的凜北時始,明瑜就在不停猜測陸星離殺她的理由,可想破頭,也只剩下她在查沈清榕之死這件事,足以讓皇帝視她為眼中釘。她沒忘記在皇後死後沒多久,皇帝那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現在對沈清榕的死好像也有了微末頭緒,明瑜在暗中總覺得……知曉了祁懷晏和皇帝合作這件事情的謎底,沈清榕的死因也能陡然露出在天光下。
待她為沈清榕不明不白的死還她一個真相,再待她取到母親留給她的項鏈,她的全部任務就真正結束了。那麽她也能安心回凜北繼續和師父學醫術,安心當個醫者了罷......
明瑜桃花眸緊閉,想到此不由得覺得清晰了不少,抱膝的動作看起來也好似不那樣生硬,在祁懷晏看來,這姑娘整個人倏地柔和了下來。
“不過,這麽晚你來這做什麽?”明瑜依舊閉目,卻問道。
祁懷晏沒有立即答話,反而從身後拿出一只小包,平而扁,執于手中極輕盈。
“這可是你的東西?”
她微微擡眸,瞧見他手中灰色的小包,櫻唇被水波映襯得極靈動,而微顫半晌,接過那小包,素白的手覆在上面緩緩打開,裏面是一排整齊锃亮的銀針。比尋常紡織用針粗上些,也長些。
“是師父給我的,竟不小心掉了......謝謝。”她細聲道,對他說出最後兩個字顯然還費上些力。
祁懷晏的星眸在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時刻,忽然明亮開來,裏面有一圈圈柔和的波紋,不知是因心情難得的愉悅還是因長河中央的水波落下。
“沒丢便好。”思襯半晌,又小心翼翼問道:“這針是用來針灸的嗎?”
她沒注意到他話音裏零星的謹慎,自己望着手心的一排銀針也溢出些欣喜,“不是,這是師父教我練.......”話音未落,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竟下意識開始對旁人說起自己捂得小心的秘技,何況還是這人。
清了清嗓,明瑜卷起這針包,起身對他道:“總之,我這不是尋常的針,你也無需多想,祁少主所思事務衆多,何必在我的事上傷神?你不是最擅長謀劃嗎,不若想想等進入偃岚域應如何前進才是。”
祁懷晏望着她離去的背影,随着影子無限拉長,他也一下躺在草地上。
天際朦胧,瞧不見半點星子。祁懷晏深深嘆了口氣,他知道明瑜态度的由來,可他現下無力辯駁。對所有事情,都無力辯駁。
陸星離的舉動他何嘗不知,給明瑜下毒,好在還有一瓶藥,他恨自己在月湖沒能一劍殺了他。
在并不澄澈的天際下,祁懷晏差點睡去,在阖眸時想到的除了明瑜受傷的眉眼,剩下的只有玄寂司。
玄寂司是他當年答應了某人的諾言,而護明瑜的周全......是很多年前他答應了自己的諾言。
祁懷晏其人自诩,此生唯二的願望盡數在這閉目的短短瞬間裏體現。
在明瑜掀開帳子看見熟睡中绫蕪的一瞬間,和祁懷晏閉目的時刻裏,他們帳子不遠處的河岸卻悄然被沖上來一個昏迷的影子。
那個影子還未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