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霧月濃(一)
霧月濃(一)
司喻說出口的這噩耗被林中簌簌落下的綠色重重打在地上,恨不得将這消息狠狠碾進泥裏。
祁懷晏猛地勒馬,灰白的小馬矯捷停下,連帶着回身。
“什麽時候的事?”他素來冷峻的星眸射出淩厲的光,伸手接過司喻遞來的書信。
連竹也不淡定地說:“咱們這、這才走了多久?十來天前這、這來來信說搬得順利,怎麽轉眼就、就被偷襲了。”
司喻沉着臉,耐心等待祁懷晏讀完信後的回應。那人不過須臾,神色凝重地陳述:“就是前三四天的事。”
“你有頭緒嗎?”
祁懷晏眸色透着陰狠,“信是老鏡寄的,江南約莫還剩下幾百人,這筆帳我遲早要跟他們算清楚。”
“可、可他們,他們全都死了!”連竹染上些悲怮,拳頭想要狠狠砸下去,卻不知道究竟還能如何發洩,終究別過頭去,眼裏氤氲的霧氣叫徒留風聲的林子彌漫着一股悲情。
司喻手抵着下巴,作沉思狀,“我們是不是得想想,何人所為?”
“呵。”祁懷晏随手将信甩到司喻身上,“你好好看看,知道我們在凜北一時趕不回去的人還能有誰,不過是想趁火打劫,當真是來個猝不及防。”
“可我們現、現在還真是回、回不去。那怎麽辦?”
祁懷晏将馬頭掉轉,“回不去,那便不回。”
“可那上百條人命怎麽辦?你當時可是答應了......”
“你有辦法嗎?”祁懷晏再次停下馬,這次卻沒有回頭。
“我......”司喻啞口,卻無力辯駁。
祁懷晏又說:“我何嘗不知道恨,我既然答應了對玄寂司負責,就會對上下幾千條的性命負責到底,這個仇定是要讨回來的。”
這話一出,另外兩人便再無過多可說的,氣氛一度沉寂下來。
而縱觀一切的明瑜卻無法寧靜,她最初覺得這一切都同她無關,可這事出的蹊跷。
玄寂司在江南的力量并不弱,從他們的話裏大抵能猜出他們有北遷的打算,那又是誰會在玄寂司江南分支勢力最薄弱的時刻偷襲呢?
明瑜心不在焉地騎着馬,绫蕪倒是始終沒聽出頭緒,也不屑于聽,直接趴在明瑜肩頭小憩。
究竟還有誰敢對玄寂司下手?
祁懷晏好似心知肚明,其實人選本身并不多,玄寂司是除了朝廷以外最有權勢的存在,一家獨大也是仗着和朝廷的合作,或者說是祁懷晏和皇帝的合作。
莫非是皇帝反水了?
在明瑜心裏,那位皇帝實在是陰險可怕,變臉極快之人。
可既然合作,又為何會背叛祁懷晏,指使他遠離江南而後反過來攻打玄寂司?祁懷晏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那年以後,他經歷了什麽?
她忽然發覺自己竟從未真正了解過祁懷晏。
昭玄十四年的第一聲蟬鳴是在她們趕路的馬蹄聲裏悄然響起的。彼時她們正沿着連竹那點對偃岚域的記憶一路南下。
離開月湖州已有一月餘,明瑜曾粗掠估算。若是日夜兼程約莫能在仲夏時節抵達偃岚域內界,只是現下氣溫漸升,到了正午實在敵不過烈日的蒸烤,何況現在當務之急是給绫蕪單獨備一匹馬。
可順着連竹的路線,她們一直穿行在林中,好處是林蔭遮蔽能免除大量日光灼燒的難忍,壞處顯而易見,行至三十餘日始終未見一座城門,連林中小鄉也不見。
“好嘛,你這純粹是,完美的躲開了所有鄉鎮嘛。”绫蕪倚靠在樹蔭最繁茂處,仰頭大口大口灌着涼水,毫不掩飾地調侃連竹。
明瑜一邊給小黑順毛,一邊小心地牽着自己的小黑馬喂水,力圖讓它舒服些。
“你懂什麽?你也不、不瞧瞧,咱們現在離北邊界多、多近。”連竹攤在一棵樹蔭繁茂大樹靠上的一根粗樹枝上,百無聊賴地用司喻的扇子扇着風。
明瑜适時拿出地圖,昨夜她透過月光再度将地圖折疊,指尖順着來時的方向比劃出一條蜿蜒的線。盡管如此,她不得不承認連竹的方向感極佳,避開了幾乎所有彎路和難走的路段。
甚至還特意尋了一條孤身一人極易迷失的路段,連竹曾在某天傍晚悄悄同她說,是祁懷晏特意叫他找的,說是要甩開某人跟蹤。
明瑜當即便知曉那人是誰,無非是急切跟着想要暗害她的陸星離。
但她不知的是,陸星離自那夜和祁懷晏打鬥後受了重傷,反倒沒再跟上來。那一夜祁懷晏好似将對陸星離所有恨意和隐忍全部發洩在他的劍上,招招刺向要害。
這些他從沒讓明瑜知道過。
“嘿,該下來了吧?別把我扇子用劈了。”司喻的吼聲令翻着圖的明瑜一震,連竹靠着的樹杈一下晃動個不停,險些叫他從樹上摔下來。
他不滿地掃了一眼立在樹下的司喻,扶着樹幹,矯捷地翻了翻腿,一下改成面對着樹幹的姿勢,順勢将扇子丢下去,正中司喻手中。
“成天到、到晚說、說不清一句完整話。”連竹翻了個白眼,沖拿着扇子轉身的司喻吐了吐舌,卻引來绫蕪毫不掩飾的大笑。
坐在樹下的少女仰頭望向正上方的連竹,笑得花枝招展,忙用手扶着樹幹才免于笑彎了腰,“你也好意思,明瑜,你說現在我們這幾個人裏,說不清一句完整話的到底是誰啊?”
明瑜輕掩住唇邊的弧度,伏在小黑的背上,接過绫蕪遞來的水專心灌着。咽下最後一口才緩緩道:“唔......我想現在倒是應該擔心,若是那根樹枝被壓斷,你們倆這位置倒是不知誰躲得比較快?”
連竹聞聲趕忙爬起,又險些掉下來,緊緊抱住樹幹又因頭發被纏住而煩躁的亂叫。
绫蕪瞪了看好戲的明瑜一眼,一個動作便跳起來躲開那棵樹底下的危險區域,卻一不小心撞上正喝水的司喻,他水壺一抖,即将流入口中的水一股腦全灑在手裏夾着的扇子上。
“啧。”
绫蕪聽見司喻那聲微不可察地啧聲,扁扁嘴一個激靈轉身,嘴裏極小聲又極快速地念了聲“抱歉”,也不管那人聽見與否,正欲溜開,脖頸處的衫卻被一把拎住,整個人像小雞一樣被拎回原地。
“哎呦......”她垂着頭,嘴上止不住地抱怨,餘光落在司喻手中濕透的折扇,心下難免愧疚。與其等待風暴,不如直面風暴,绫蕪一下揚起頭:“那個,要不你把扇子給我,待會我在馬上展開曬曬,說不定就......”
“幹了”兩個字還未說出口,便被司喻銳利的眸光盯得一句話說不出口,只得幹笑了兩聲,最終還是決定破罐子破摔。
司喻瞧着她,皺了皺眉卻忽然說:“你......”
“哎哎哎,你、你們別聊了,前邊有、有湖!”
明瑜目光一下被樹上抱着樹幹的連竹吸引,他此時站在樹杈上,閃着眸光直直看向遠處,可明瑜站在樹下,卻只能看見一片幽深樹林。
“當真?”閉目小憩的祁懷晏倏地開口。“湖邊有山嗎?”
連竹緊緊貼着樹幹,眯眼确認了一番,忙點點頭,“還、還真有!湖很、很寬,後邊那棵樹好高!但是怎麽......瞧着雲裏霧裏的。"
明瑜仔細聽着連竹的描述,立馬展開将才收起的圖紙。祁懷晏肯定道:“看來我們離北邊界不遠了,我曾經偶然路過時便記得北邊界那座高山下有一條長河,而後是......”
“有河?”绫蕪一聽,喜笑顏開立馬忘卻了人還被司喻抓在手上的窘迫。
“不知為何,每次一提到河就覺得......很開心。”
绫蕪出神的說着,司喻抓着她衣襟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松了松,面容怔了一瞬,卻被令一陣巨響扯回神緒。
“嘶——”連竹那根樹枝終于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整個身子狠狠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不是,你們幾、幾個沒有夥、夥伴愛的......”連竹揉揉腰腿,可憐兮兮地望向沉思中的祁懷晏,“老大,你怎麽看、看都不看我。”
被點到名的男人則搖搖頭,“連竹,自己抹藥時力氣小些,別再按得更嚴重便是好。”
明瑜聽後一下笑出聲,旋即上馬,聽見目标能看見邊緣,心情一下變得甚好,“出發出發!绫蕪上馬!”
那姑娘一臉狐疑地瞧着明瑜,“你這丫頭怎麽忽然這麽......”
恰巧有微風經過,林中樹葉沙沙的響起的風動卷走了一地沉泥,明瑜記得曾在口口相傳的,關于偃岚域的某些傳聞中聽過一二。
偃岚域北邊界是座巍峨高山,高度和險度都令人望而卻步,可進入偃岚域的種種方式裏,翻過這座山反而是最容易的。
可難并不意味着不可能,上過此山的人也并非為零,不過是孤身上山極難應付環境。
偃岚域并不是荒無人煙的,有人說其中有零星散民,可能居住在其中的也定不是凡人。明瑜雖辨不清真假,但與之相悖的傳聞卻尚未有之。
何況他們此行目的不也都在偃岚域裏嗎?
雖然她好奇師父的故友為何住在那樣的地方,可轉念一想,師父的過去本身也是個迷。希望這一切她都能在偃岚域......和眼前這個紫袍男人身上中找到答案。
漸進黃昏,他們終于走出那片漫無邊際的深林,映入眼簾的即是那一方寬闊長河,橫跨在他們站立的這片空草地和彼岸間。
“那邊就是偃岚域的山嗎?”明瑜暗嘆遠方山巒之高,可山的影子浮現,卻并不真切,河與山之間還有些什麽。
绫蕪忍不住驚嘆:“那是什麽?”
他們循聲望去,河對岸有點點微光,随着入夜,對岸的燈火星星點點一簇一簇地亮起,并越亮越多。
像星星一樣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