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風雲起(十七)
風雲起(十七)
“他們是你要找的人?”明瑜開口問绫蕪,卻見她神情緊張,死死地盯着那只搖搖晃晃的小船。
湖心不大的木船上另有一場争鬥。
胡騙子看着身邊忽然出現的幾個孩童瞬間慌了神,原以為他們只是嬉鬧不當心跑到這艘船上來了,誰知那幾個孩子瞪着老騙子的神情格外充滿戾氣。
“幾個小孩打鬧怎麽跑我這來了,快下去,下去!”胡騙子一邊打量着周邊水的深淺,一邊驅趕着幾個孩童,可其中瞧着較大的那個男孩并不為所動,借着他驅趕的手一把咬了上去。
“嘶——”老騙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狠狠将他甩開在船尾,沒等他回過神,另外的三個孩子也一起沖上來緊緊抱着胡騙子的腿捶打,嘴裏不清不楚地嘶吼着:“你還我小寧姐姐,壞人!”
胡騙子這才知道這幾個鬧事的孩子并不是周圍人家嬉鬧的頑童,而正是那個刀疤家剩下的孩子,這是提前埋伏在他這艘船裏,追上來找他給那死了的女孩報仇來了。
胡騙子冷笑一聲,一腳踢開他們,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被踢得東倒西歪。
“啊——”“三哥!”
小些的男孩一個沒抓穩從木船一側滑了一跤,光憑着手指緊緊扒住船的邊沿才沒掉下去。
在其它幾個孩子急着去拉他時,船自然往那一側傾斜,騙子坐不住,想要将他們一腳踢開。
绫蕪焦急地站在岸邊,卻因離湖心太遠而束手無策地大吼:“不要!”
可這哪來得及?河邊的吵嚷惹來了許多圍觀的百姓,舉着火把的人将河流照亮,卻沒有人敢跳進湖裏營救。
這湖水深不見底,內部雜草叢生,現夜裏的陣風将湖水泛起漣漪,實在不利于航行,但胡騙子卻是沒了辦法只能今夜逃走,可現在也被幾個孩子拖得動彈不得,在船上陰狠地看着掙紮的孩子不作為。
“绫蕪,你要做什麽?”明瑜想辦法的空隙間绫蕪想要往下跳,立馬制止了她,這樣的湖水裏以她的力氣不光救不了人不說,甚至可能自己都命懸一線。
明瑜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但光憑個人跳下去顯然只會徒增麻煩。而祁懷晏他們三人卻不在這裏。
“那你告訴我怎麽辦?他們四個是我最後的——”
‘撲通——’
是落水的巨響,她們朝着落水方向看去,有一個流動極快的水波正一刻不停地游向河中央,結實的手臂在幾個孩子即将被踢入湖中的那一刻一把将其托起,而後渾身濕噠噠的爬上船,這時衆人才看清這個壯實的人,正是白日被萬人唾棄的刀疤。
“刀疤叔叔......”绫蕪看傻了眼,她的目光怔怔地落在小小一只船上的焦灼上。刀疤渾身濕漉漉地還往地上淌着水,水跡拖得滿船都是,而胡騙子謹慎地看着高大的男人,結結巴巴恐懼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片刻,兩人扭打在一起,沒有了礙事的官吏,只剩下真正感情上的決斷。
猛地一瞬間,刀疤被腳下的水滑了個跟鬥,胡騙子得了空隙一把挺起身子,将一腔怒火全然發洩到那幾個孩子身上,又沖岸邊的人大喊:“你們不信我?你們一幫愚民憑什麽信那賤丫頭不信我?活該你們去死,你們這些下人,統統都活該!”
明瑜震驚地看着這人像是走火入魔的樣子,皺着眉搖搖頭。
爬起來的刀疤猛地沖上來給了他一拳,嘴裏渾厚的聲音愈發顫抖:“他們招你惹你了!害了我女兒,還想害更多無辜的人嗎?”
滿嘴挂血的老騙子似乎一瞬間瞧見岸邊安然立着的明瑜,将才還陰笑着的嘴一僵,不可思議地看着她,喃喃道:“怎麽可能......她怎麽可能還沒死?那個姓陸的明明跟我說......”
刀疤以為他說的是明瑜身旁的绫蕪,眼神愈發兇狠,而破罐子破摔的胡騙子卻聚集了全身的力氣使勁一踩船尾,船頭尚未反應過來的孩子摔倒在船的木板上,又滾到水裏。
這一邊本就因站了兩個男人而略微下沉的船尾被使勁一踩,船頭陡然失去孩子的重量導致正架木船直接掀翻在湖面,岸邊一陣陣驚呼。
衆人尚未從對胡騙子的怒火中平複,一下被這局勢弄得大氣不敢呼一口,更加沒人敢上前。
湖心不斷有掙紮、撲水和哭喊聲。半晌,掀翻的木船被巨大的臂力挪正,刀疤那布滿駭人疤痕的雙臂小心翼翼将幾個孩子陸續托上船,眼見那想要爬上去的胡騙子,發狠地游去,在水裏厮打起來。
可這陣喧鬧只持續了片刻,然後兩人被一陣浪打翻,船身狠狠撞在刀疤背上,風浪後卻再不見兩人的蹤跡。
空氣好似靜了下來。
“刀疤叔叔——”绫蕪對着平靜的湖面極怒極悲地吼叫起來,卻遲遲得不到回應,水面也再沒有泛起漣漪。
船上的孩子們無一人受傷。
胡騙子死了。
面貌兇狠卻溫柔禮貌的刀疤也死了。
說起來,明瑜和這人并沒有過多交涉。關于他的故事,她是在绫蕪那間小院辦的簡潔喪禮上聽來的。
明瑜站在靈前,看着院子裏不知何時開始越來越多垂着頭來吊唁的百姓,他們說刀疤并不是月湖州的人。
他曾是個游歷四方的流浪人,為了謀生曾幹過些打家劫舍的錯事,身上的疤都是那時候留下來的。加之他面相兇狠,有人傳他做過些算假命營生的勾當,因而給別人一種壞事做盡的感覺。
可他們不知的是,自打臉上有了那道疤後,他整個人幡然醒悟,自此從良,頂着一副兇面孔卻救過多少人的命。
绫蕪說他并無子嗣,她們這些孩子都是他沿途撿的,卻也平平安安将其帶大,所以在绫蕪心裏,他就是父親。
人們喟嘆,怎料那樣一個兇狠之人會犧牲自己只為救沒有血緣關系的孩童,又怎能知道那個信誓旦旦的胡神醫卻是個道貌岸然的騙子。
密密的雲層墜下小雨,細細地打在小院屋檐,打在月湖每個人封閉的心上。
誰在哭?為誰哭?
明瑜立在細雨裏第一次看見這樣多紛繁的情感,百感交織,一頂黑傘出現在她上方。無需多想便知是誰。
她并沒擡頭,反倒垂眸瞧着鞋尖,那裏染上些泥。那一瞬間她好似頭重腳輕,身旁的男人周身散發出一團危險的的迷霧,本欲逃開,霧卻絲絲縷縷飄進她心裏。
某個瞬間她甚至覺得,這團霧裏,有她想要的答案。
合作不代表信任,在得知祁懷晏同陸星離又見面後,她怎麽差點忘了身旁這個男人本就是不被信任的。
對于明瑜而言,這場合作最盛大的意義是角逐,他和她,立場到底是對立還是同向,究竟誰能最先撥開那團隔在兩人之間的霧,看到對方隐藏的真面目。
祁懷晏究竟是如何擁有現在的權勢,如何和皇帝聯手,目的是什麽,和想要殺死她的陸星離......又有怎樣的關聯。
他不會傷害她,同樣也回答對她說這些疑點。故而......她倏然擡眸,撞進他的星眸中。
“我們盡快取到各自需要的東西,然後分開得到各自想要的吧。”
這大抵是她最後一次來月湖。
明瑜攥着那張慎平交予她的“藏寶圖”坐在月湖邊的小山丘上發呆。月光與波紋并肩倒映在泛黃的紙上,無論看多久,那上面依然只有幾個點。
“這怎麽看?”她喃喃。
神緒被今天下午和祁懷晏的對峙擾的不堪其憂,索性一下子閉眼仰躺在身後的草地上,用那張紙覆住臉,偷得些清閑。
“我說你平素就是這副樣子?”
明瑜一怔,來人卻大咧咧地往她身旁一坐,女孩身上的香氣巧妙地鑽過地圖繞進她鼻尖,明瑜也沒好氣道:“怎麽,我換副和順的樣子你能把我們的錢還我嗎?”
绫蕪一撇嘴,漫不經心地揚眉,眼神卻有些不自在:“花光了。”
她一下坐起來,“什麽?那兩大袋子,全花了?”
“哼,刀疤叔叔的葬禮.......”绫蕪越說聲音越小,最終還是垂下頭,默默道:“對不起。”
明瑜被她難得的服軟一愣,卻是好奇道:“他不是你父親,那些孩子也不是你親兄弟,為何要做到這樣?”
绫蕪轉身抱膝,用罕見的溫柔語調說:“他們和我沒有血緣關系,卻是我唯一的親人。準确來說......”她側眸對她狡黠一笑:“我壓根就不記得我曾經究竟過着什麽樣的生活呀。”
“什麽意思?”
绫蕪極坦然:“不記得生父,不記得故裏,不記得曾經是什麽身份,也不記得小時候在什麽樣的地方生活。”
這是......失憶了?明瑜起先覺得她又在說假話騙她,可對上她迷茫的眸色時卻默默阖上嘴,那眼裏對過去的惶恐并不像是說了假話。
她忽然想起連竹曾對她說,司喻也是個沒有過去的人,是真正的失憶。
莫非這世上真有何物能叫人忘卻某段記憶?
“印象裏,刀疤叔叔是待我最好的人,當然,紀三姐姐也是,我這條珠鏈就是她送我的。”
绫蕪說她沒有十二歲以前的記憶,最初的記憶是見到刀疤叔叔的第一面,他教她生存,兩人一路颠沛流離四海為家,也曾遇見過無家可歸的孩童,就一同帶上路。
為了生活下去,她起初也學着刀疤蒙混騙人,可每次卻都被他狠狠制止,他教他做個好人。
之所以現在她又背着刀疤偷偷去做那些算命騙人的事,純粹是為了掙錢給小寧治病。期間有一次不慎被紀三發現,她非但沒有責備她,反而給了她一根珠鏈。除了刀疤,紀三是頭一個說她是好孩子的人。
對于一個失去曾經記憶的人而言,哪怕是微末溫暖,她也想好好留存,所以最初在林中她願意卸下所有,也不願将那根珠鏈摘下。
“那你呢,你們一群人是要去做什麽?”绫蕪問道。
明瑜沉默了,思襯着開口:“去完成各自的目标,若是有幸,或許能順帶實現夢想也說不定。”
“夢想?”绫蕪怔怔地開口,覺得這兩個字不甚陌生。
明瑜卻忽然堅定了語氣,“我答應了師父,答應了自己,我要做出能解任何病症的萬能藥,讓世間無不愈之疾。”
绫蕪笑了,瞧着明瑜突然的堅毅,卻笑出了淚花,“你還真敢想,我這麽個人都知道這兒不允許女子學醫,你還敢這麽說?”
明瑜歪歪頭,倏地笑了,“起碼也要努力到被關進大獄的最後一刻吧。何況……我給你那個救了我命的小白瓷瓶,就是雛形。”
绫蕪還在笑,笑着笑着就哭了,仔細一想,她自己原來從來沒什麽夢想,這些年唯一的願望不過是活下去。
“現在刀疤他們都不在了,你以後如何打算?”明瑜問。
興許是覺得有些熱,绫蕪拿過她手裏的地圖,微微交疊捏着扇風,粼粼微光灑在她身上,撅着嘴思量:“我啊......”
“等等!”
明瑜依稀瞥見什麽,眸光一凜,将才調笑的語氣也煙消雲散。
“幹嘛?”
她一把奪過绫蕪扇着風的地圖,将之折疊然後對準月光,重疊的黃紙上卻有些暗紋浮現。
“原來那老頭當時說的是這意思。”
臨行前,慎平還同他說過一句話,但當時明瑜只覺得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說:
“如果在路上你覺得迷茫,就擡頭看看月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