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風雲起(十)
風雲起(十)
過山風窸窣穿打在竹葉縫隙之間,不過四匹馬的馬蹄疾馳聲,卷起一地蒼翠。
靜默貫穿着整個小道,幾日來始終如此,也并無人覺得不妥。明瑜本欲更快些,但細想來,自己并不知道那地方的具體位置。
臨行前一晚,慎平遞給了她一張黃的卷邊的粗糙舊紙,邊緣劃破,正中還有些揉捏導致的褶皺。
上面什麽折痕都有,就是沒有字。唯獨原先應該寫字的地方依稀着了點墨,不圓不方的痕跡叫人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
可他交給她的時候分明又說了:“有的啊,你仔細看,是有內容的啊。”
“這老頭......”明瑜只得作罷,搖搖頭繼續揚起手中的缰繩。
連竹一直不緊不慢的在她身側,時而打量她的馬,時而揚揚頭看着她喃喃自語的模樣,實在忍不住這種寂靜地可怕的氛圍,旋即開口道:“明瑜,你、你一個人在那罵罵咧咧什、什麽呢?”
他覺得不對勁。哪裏都不對勁,連竹只打先兒只聽說有人與他們同行,好一陣腹诽過去,不知誰願意去偃岚域那種鬼地方,沒想到竟然是這丫頭。
同樣不對勁的,還有她身下那匹驕傲得發亮的小黑馬。
他記得那分明是不久前老大從西疆高品馬夫手中定來的好馬,自己求了好些天都未果,怎麽現在到她手裏了?
不對勁。連竹目光又挪向前方幾米遠的背影上,探尋的目光快黏在上面了。祁懷晏這小子悶頭趕路的模樣,極不對勁。
“沒什麽,就是在想咱們還得走多久。眼下過了晌午,約莫今日也走了有幾十裏路......”
姑娘的聲線敲醒了連竹打量的目光,他一震,大笑道:“姑娘莫要做、做夢了,莫非你以為,我們天天都能、能像這樣快馬加鞭地趕路嗎?”
“我知道沿途有山有水,但到達偃岚域還是快的吧?”
連竹猶豫半晌,快速點頭,又忙故作玄虛啓唇:“這些路不算什、什麽,到了偃岚域的北邊界才、才真正算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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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瑜偏了偏頭,偃岚域極大她是知道的,再稍一凝神,她只身前往一個陌生險惡的地方,既不知道具體地點,又不知道那項鏈的樣貌,光憑借對母親遺物的執念,她就敢啓程也足足是膽子大了不少。
風漸起,連竹結結巴巴卻又濤濤不絕的聲調在她耳畔破空傳響,明瑜聽他從偃岚域的艱險講到玄寂司的大人小事,再說到他曾出過的天南海北的任務。
直到說到玄寂司時,一直面無表情的司喻面色一沉,回頭皺眉瞪了他一眼。
“瞅啥,司、司喻你就裝不知道吧。”連竹也回個神色,好似是證明氣勢上他并不輸司喻。
明瑜失笑,但眸色卻也放到前面和祁懷晏并排的男人身上。
司喻這人,她雖沒和他打過交道,但這人散發出來的氣質總讓她覺得脊背發冷。那是一種和祁懷晏全然不同的感覺。
周身的冷色好似天生帶着不容人靠近的距離感,而且......他好像很忌憚她。
早在當時寒山寨時期,她見司喻的第一眼,從他眼裏讀出的就是排斥和濃濃的敵意。可那時他們分明還不認得,她不知道司喻對她的敵意從何而來。
現在也是,這段時間裏他除了對祁懷晏不時有幾句低聲交談以外,對他們都無話,尤其是她。
見她的神情,連竹大咧咧地擺擺手,“明瑜姑娘,你別、別在意,他這人就這樣。自從我加入這、這裏就沒見過他、沒見他跟除了老大以外的人親近過。”
“他比你來的還早?”她問道。
“是啊,真按年段論,司喻算是跟着老大的第、第一個人。”他慢慢地說。
明瑜一愣,那這人倒還算得上是個元老。
“聽說他沒有、沒有以前的記憶,是被我們老、老大撿回來的。”
連竹說,玄寂司裏他們幾個老人兒之間都知道些內幕。司喻看似冷淡,其實是在掩蓋些自己的秘密。
這個秘密和他兒時的經歷有關,不知曾經發生了什麽,他被祁懷晏撿到的時候頭腦裏濃霧彌漫,忘記了所有,關于自己的記憶也好似從未有過一樣。
甚至連些走馬觀花的片段都從未出現。
後來他一直跟着祁懷晏,直到現在。
“你別瞧玄寂司人、人多,其實啊.......”他偷瞄了一眼前面兩人,而後扯着馬微微靠近她,悄聲對明瑜說:“其實最初和、和我們一路走來的人,沒幾個。”
明瑜不解:“最初走來?我聽說玄寂司勢力龐大,莫非都是後來才納來的?”
他搖搖頭,“玄寂司,是我們老大,允了一個人的承諾。”
他神情嚴肅,一字一句,難得的沒有結巴。
承諾?
明瑜不知道他話內的含義,可她下意識覺得這幫派裏的秘密絕非她現在能觸碰的,裏面還有更深的什麽。
連竹的話并非全然沒有被聽到。
司喻和祁懷晏的馬速放緩了些許,他掀掀眼,瞥了一眼祁懷晏的神情,聽見後面禦馬跟随的姑娘,聽着她那匹黑馬的馬蹄聲,想到什麽,随即皺了皺眉。
得知明瑜要與之一同出發的消息,司喻胸腔裏湧出的憤怒遠大過于驚訝。
臨行前的一夜,他親眼瞧見祁懷晏入夜時分牽着那匹他從西疆馴馬人手裏高價買回的寶馬出了玄寂司的大門。
回來的時候手裏空空如也。
司喻忽然出聲倒吓了祁懷晏一跳。
“馬呢?那匹馬不是你數月前就看中的嗎,就這麽拱手送人了?”
祁懷晏摘下腰間的白玉佩,在指尖輕輕摩挲,“我那匹也是寶馬。”
司喻換了種問法:“你不是說要遠離她嗎,前幾天同我說的頭頭是道,怎麽,反悔了?”
誰知,祁懷晏沉默半晌,順着玉佩纓穗的手微頓。
須臾,當他再擡頭時,眉眼間難得的閃過一絲玩世不恭的恣意,将玉佩重新系回腰間,一身暗紫玄衣将他的身形襯托得極張揚。
“之前,我以為手握密令的我遠離她才是對她最有利的,可既然他們不知因為什麽原因開始對她動了心思。”他頓了頓,眸色較方才更明亮,也更堅定:“那這人我還就護定了。”
司喻一愣,沒想到他竟然說的這樣果斷,一時間沒有接上他的話。
其實一直到現在他們穿行在竹林間時,他也摸不透祁懷晏的心思。
将近傍晚時,日光稀疏不少,缱绻一整天的涼意逐漸露出端倪,順着竹葉的沙沙聲悄然卷上他們的脖頸。
這片偏僻的竹林裏一整天除了他們以外無人經過,至黃昏時分也漸漸放緩馬速,沒有如此高強度趕路的明瑜現下任是騎了匹好馬也難逃疲累。
思緒神游,前方的兩人卻忽然停下馬,一陣塵土聲裏浮現出的景象令她們微微詫異。
将才一路無人的單行小路前方驟然橫着一輛破敗的馬車,車窗被打得殘缺不堪,轱辘上裹着一圈幹涸的泥濘,上面附着的還有些許暗紅的似血一樣的顏色,僅存的布簾上布滿刀痕,孤零零的馬車就這麽橫在路中間。
“怎麽有一輛車忽然橫停在路中間?”明瑜蹙眉,林路本就不寬,現下前方橫着一輛馬車,若不挪開它,他們壓根過不去。
祁懷晏自馬上縱身一躍,手握劍柄時刻警惕眼前的景象,一步步靠近那車,而後連竹和明瑜也下馬,那一刻明瑜甚至覺得她連走路都需要踉跄幾下。
距離馬車小門僅幾步之遙,明瑜卻聽見其中隐隐得啜泣聲,不湊近實在聽不真切,她聽出這是個女聲。
“裏面有人。”她低聲道。
祁懷晏拔出劍,劍鋒輕挑布簾,破敗的馬車裏坐着一個瘦弱的女孩。
順着露出的光亮,少女放下潤濕的手帕,閃着淚珠的眼堪堪朝他們望去,瞧見祁懷晏冰冷的眸子後微不可察的一顫,旋即看向他身後的幾人。
“你們......你們是來救我的嗎?”姑娘的聲音清脆溫潤,像光滑潔淨的鵝卵石被泉水緩緩淌過留下的餘韻。
她的表情楚楚可憐,長相嬌俏,未施粉黛也清秀出塵,明瑜見了她這副處境不由得心生憐惜,不動聲色地瞧着她的神态,卻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一旁的連竹忍不住問道:“姑、姑娘,為何一人在此,還、還.......”
明瑜聽得他的結巴更明顯,暗笑着想上前查看,一條腿剛踏上破損的馬車便被攔下了。
祁懷晏将她擋了回去,直直地打量着這女孩,上下衣飾都是舊的,不過倒是體面。手上的珠鏈被夕陽倒影出斑斓光芒,面容也襯得更加精致。
見了祁懷晏警惕的舉動,她用手絹半遮面,緩聲:“你們是少俠嗎?半個時辰前,我家馬車遭劫,家仆全都跑了,就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身無分文,車被砸爛了,馬也跑了,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羽睫輕顫,似摻雜些許淚珠盈盈,越過為首冷面的祁懷晏瞥向方才問話的連竹,顫着聲音開口:“幸好遇見了你,你們是來救我的嗎?”
少女聲線本就悅耳,如今染上些許嬌柔,令聽者忍不住想要一把抱在懷裏。
司喻始終安然坐在馬上,閉目靜思,耳朵卻敏銳的聽着他們的動向,聽了少女的聲音後,睫毛微動,半睜開眼後又閉上,恢複不動的神情。
就在明瑜打量着眼前事态時,她身前的祁懷晏一把松開抵在車門的手,嗓音淡淡地開口:“那麽.....麻煩姑娘解釋一下,既然所有家當都被偷去,”他目光移向少女腕間的華彩,“手鏈為何還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