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風雲起(九)
風雲起(九)
睡夢中的夢魇絲絲縷縷如霧般萦繞在明瑜四周。
朦胧裏有輕輕點點溫柔的女聲,悄然在腦海裏回響,缱绻地撫過她耳畔。
那是明珠,也是沉積而困倦的風。
夢裏她周圍是一片落英缤紛的春日,柔軟偌大的草地上空無一人,卻在此時聽見了什麽。
沉睡間,她好像聽見有人在對她說話。
“枝枝,別害怕。“
“......一直在呢。”
這絲聲線飄渺到有些字眼她甚至分辨不清。
是誰?
再然後好像有海棠花瓣吹落的聲音,一朵淡白的花瓣落在她頭頂,明瑜一怔,擡頭望去。
“寶兒,大膽一些,你一直是我最相信的寶兒妹妹。”
“去找到真相吧。”
這又是誰?
然後滿眼都是紛飛在世界上空的潔白海棠花瓣,她四周卻是空無一人。
不知道為什麽,明瑜愣愣的凝望着空空如也的草野,倏地流下兩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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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她眉心微蹙,有人在搖晃她的胳膊,力道不輕不重。
再睜眼時,她只看見乳白房頂上綽約着的燭影。
“明瑜,醒醒!那老頭不見了,明瑜!”
她疑惑地半坐起來,已然恢複好的雲琅半伏在她床邊,急躁的搖晃着她的胳膊,嘴裏說着些沒來由的話。
明瑜還沒完全從夢境裏脫離,她原先打算的是今日清晨啓程,可眼下窗外還是一片漆黑。
“什麽不見了?你又怎麽........你不好好休息在這做什麽?”
雲琅見她起來了,那一瞬間在意識到明瑜還穿着底衣,小孩子不由得有些難為情地側了側身,輕咳一聲:“那個說話怪怪的老頭,前幾天他每天早上都在院子裏忙活,今兒早上突然不見了,我去他卧房透過窗戶也沒看見他人。”
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不是害怕,就是好奇......”
明瑜疑惑地歪歪頭,想來他說的應該是慎平。
“你說師父?出門練功了吧?”她揚言,扯了扯被角,睡眼惺忪的縮進被窩裏,想回到夢裏看清說話的人。
燕雲琅見她如此,啧聲無語道:“你!你這女人怎麽那麽貪睡.......”說着他嘴還扁了扁,分明是有些怕了的樣子。
雲琅以往睡覺都是有侍衛在門口把守的,現如今經歷了那一遭,空空的小院子裏只有他們三人,難免有些不适應。
“不用着急......”她喃喃道。
恰時,小院的門“啪”一下被撞開,木門吱呀着彈到反向的牆上。與之同時響起的還有急促的馬蹄聲和陣陣暗罵。
雲琅對少女氣急敗壞又無奈的目光頓時被吸引過去,“老頭?”
他驚訝地跑出門外,卻見慎平牽了一匹油亮俊俏的高大黑馬,順着就走進了小院。
“噓,丫頭還沒醒吧,小點聲。”
雲琅無語一愣,就算将才他不把她叫醒,就憑老頭子剛才進門那大動靜,周圍鄰居都該醒了,現在還跟他說小點聲不要吵到明瑜?
這院子裏的人都怪得很,雲琅想。
馬兒桀骜不馴地昂首在小院裏踱步,馬蹄聲清脆,渾身上下的毛均透露出精心打理過的模樣,從雙耳到脊背,再順勢到尻和滿是腱子肉的腿,無一不時刻叫嚣着自己是匹好馬。
任是雲琅從小在軍營混到現在的孩子也能辨得出,這是一匹極難尋到的,能給主人極大安全感的良馬。
男孩滿目驚色,看着老頭滄桑卻有力的脊背,有些不解。
“哇,這是哪來的馬?好漂亮啊。”
回頭看去,明瑜裹了件袍子,不知何時站在屋檐下,眼睛亮晶晶的盯着這匹黑馬。
慎平從把缰繩從角落的竹筐裏拿出來,塞進明瑜懷裏。
她低頭看去的瞬間還是被重新震驚了一剎那。編織精致的馬鞭上和馬匹的色調一致,上面游走着暗金線,讓純黑看上去不那麽單調。
而她指腹微微摩挲,竟發現繩結材質也有所不同,使用了比尋常市面上的馬鞭更加結實的材料,也是不易被割破的質感。
尤其特別的是,在手握的地方精心加固成不磨手的瑩潤感,像在摸一塊脂玉,顏色和黑色的鞭繩十分相配。
明瑜有些不可置信,又擡眼看着那匹驕傲的黑馬,問道:“這是?”
“給你的。”
“我不是有一匹嗎?”她指向院子深處空地上瞪着大眼睛的小棕馬,它已經在那裏等待了良久,也是一路跟随明瑜和慎平北上的小馬。
雲琅眨眨眼,“這匹多好啊,你還真打算騎那個老了吧唧的馬?你不是要出遠門嗎?”
明瑜攥了攥馬鞭,“師父,這馬應該花了不少銀子吧?我們現在口袋裏銀兩并不多了,如果都花給我,您以後怎麽辦?”
來凜北這一路幾乎所有銀子來源都是靠她們賣藥,除了生活所需,他每每看見有珍稀藥材或是珍貴的醫書也都會毫不猶豫買下。先前慎平随身帶着的存銀任是再多也經不起這樣花銷。
“我們窮到那個地步了嗎?”慎平無語地白了一眼猶豫中的姑娘,而後把黑馬安頓好,随口道:“雲琅說得對,那匹馬老了,所以就留給我們一老一小吧。”
“啊?”燕雲琅眼睛瞪得比方才還大,震驚地抽了抽嘴角。
“有人把偃岚域稱作‘鬼跡’,那地方不是那麽好去的。別忘了你的處境,有一匹好馬也會安全些。百年後我也好與虞夫人交待。”慎平背對着她們,默默道。
她本來沒覺得有什麽,可一直到現在,明瑜才真正有一種要離開師父的實感。她一直很擔心慎平的身子,這一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難免有些舍不得。
到此,她才忽然想起來一個幾近被遺忘的是事,“師父,我走了,您和雲琅怎麽辦?”
燕雲琅此時才突然想起來自己現在是個流浪無居所的落魄小皇子,又把目光緊緊粘在這師徒兩人身上。
“這.......”慎平難得的發了難,一時沒有說話。
明瑜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不管是不是皇帝派的人,有暗衛欲刺殺雲琅。而他們的領頭,那個叫陸星離的錦佩暗衛已經知道了他們的居所。
無論如何,光憑這一老一小,他們以後是絕對無法繼續住在這裏的。
可是還能去哪呢?
“砰砰砰——”
空蕩的空氣裏驟然響起一陣急促有序的敲門聲,那木門咯吱咯吱像是下一瞬就要壞了一樣。
“明姑娘!慎老先生!”
一個粗狂的男聲自門的另一端響起。
門被打開,黑胡子竄進來的那一瞬就被慎平當頭一棒,“誰跟你說我姓慎?自己叫着不覺得怪?”
黑胡子也沒計較,呵呵一笑然後正色道:“老人家,我們少主差我來請您和太子殿下移居玄寂司。”
“玄寂司?”明瑜和雲琅雙雙瞪眼。
黑胡子難得的束手束腳,嘴裏提起祁懷晏時,恭敬地站在門旁,“是,司門內已經将太子殿下的起居殿安排好了,備上了能讓老先生施展拳腳的小院。請您盡可放心地小住。”
“我之前的東西都在嗎?我的劍和刀呢?還有李寒.......他怎麽樣?”
燕雲琅前幾日一直不敢問起李寒,生怕他出事,那是唯一一個沒有背叛他的人,但想來那日後來他的祁小叔前去搭救也沒多大事。
“當然啦。”
明瑜聽聞此言沉默了,玄寂司固然安全,只是……她搞不懂。
雲琅聽說自己的東西都搬去了自然無所顧忌。
反倒是慎平無所謂,“有安靜的地方嗎?”
黑胡子一愣,照祁懷晏教他的話依言開口:“有的,玄寂司後院有一個小書房,裏面有許多我們少主近些年雲游四方收集來的古醫書,還有些是用梵文寫的古老拓本。”
“走!小屁孩,跟我一塊收拾東西,等會跟臭丫頭一塊去玄寂司。”
明瑜和雲琅,甚至連黑胡子都驚在原地,震驚于慎平的驟變。
這是她師父了,沒錯.......
離開這座小宅子時明瑜并沒有多難過,幾年來這種在某處小住幾個月乃至半年多是常有的事,這次和往常的任何一次一樣,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玄寂司她第一次來,還是不由得被氣勢恢宏的大門震懾住。
曾幾何時,她面前的只是一個破敗的木門,只上面一個木匾洋洋灑灑寫着“寒山寨”二字。
玄寂司內大而宏,可這只是在凜北的一處小分支罷了,這就已經這般架勢,不知道在江南的主流得多有勢。
明瑜牽着黑馬,那黑馬瞧着驕傲,對明瑜倒頗是溫馴,被慎平牽着的時候還有些不服,現在到了明瑜手裏則聽話的很。
幾人在玄寂司門口淺淺打了個照面,祁懷晏身後還有兩人,是随行的司喻和連竹。
他們沒有備馬車,明瑜曾同他說馬車行的慢,騎馬就最好。
雲琅不承認自己舍不得明瑜,仰着頭率先随着玄寂司內部下役進去了。
慎平這時候依然是個嚴師一般,“地圖拿好了?昨夜我随意瞧了一眼,這馬腳程快,若是路途無事日夜兼程,到達偃岚域約莫要二十天。但這路上沒事的概率小的可憐,加上在偃岚域界內尋找......”他消聲思量片,接着道:“臭丫頭,咱們半年後見嘿!”
明瑜啞口無言,被他這番話嚷嚷的愣在原地。
她怎麽瞧着.......他還挺高興的樣子。
“師父,我是去尋物,不是去成親。”她還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慎平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哎呦你這丫頭我天天瞧着煩的要命,成天惹事,這下好不容易也讓我清閑幾個月。”
在他的催促下,明瑜娴熟的一把跨上馬匹,小黑馬感受到背上的重量,快活的原地打了個轉,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黑毛下的眼睛亮亮的。
慎平的背影映在小黑馬眼珠子裏。
明瑜跟在祁懷晏三人身旁,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師父,然後堅定不移地甩了一下手中定做的精致馬鞭。
慎平聽見身後的馬蹄聲漸遠,終于頓住步子。
聽到草動,他無奈啓聲:“雲琅,真舍不得就大大方方道別,道別沒什麽害羞的。躲在草坑裏像個小姑娘似的。”
一身淡黃色華服的男孩眼睛直直瞧着四人離開的方向,默默低下頭。
“走吧。”
說罷,慎平回身定定地看着明瑜禦馬的背影,眼裏終究流露出幾分不舍。
低聲喃喃道:“臭丫頭,一定要活着回來。”
否則.......我就真的無法和虞夫人交待了。
否則.......壁國就真的完了。
所以,請務必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