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風雲起(六)
風雲起(六)
自先前芍藥那件事以後,清風茶樓的生意非但沒有消減,反而蒸蒸日上,月娘的性格雖與往日無異,卻明顯變得柔和了不少。
因而當茶樓出了新茶的第一時間,任是明瑜再三推脫,月娘也非要請她來一品茶香。
今夜有雨。
明瑜出門前險些忘記帶傘,最終順手從門邊拿了一把白傘才匆匆踏出門去。
傍晚的天難得霧蒙蒙的,烏雲壓枝,她有些懊悔自己穿了一條白裙子。
現在細想來,去往清風茶樓的路竟莫名記在她心裏。即使現下心裏想着別的事,腳也能不由自主地帶她來到那片地界。
茶樓建在一個高處,層層階梯琳琅了滿目,石階縫隙幽幽生出苔藓來。
天上開始往下掉雨點,石階上被一點點染成暗色,空氣中依稀開始有些潮濕。
明瑜撐開傘骨,微微擡眸将視線從傘緣露出半分,仰頭望向長階之上。
那裏正對茶樓門口,站着一個人。
細雨綿密地掃着地面,薄霧令她無法判斷出那人的臉,只能依稀看見一道白影。
明瑜不住地輕笑:下雨天竟然還有人和她一樣穿了白衣服,莫非那人也是急匆匆出門才忘記換的?
一級一級的臺階濺起的水意淹沒在掉落的雨聲中,明瑜走了幾步才發現那人始終未動,再往上,他好像在看着她。
握着傘的手一頓,發絲從耳鬓垂下,她疑惑地偏了偏頭。
直到登上臺階上的高臺,才看清了他傘下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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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斐安。
将才打趣般的猜測在明瑜看清這人的臉時驟然別澆滅,一時間不知該不該打招呼,因為今日她沒戴面紗。猶豫再三,她還是決定不作聲。
明瑜從不認識斐安。
白衣的男子見她将臉埋在傘下,終于忍不住開口:“明姑娘,我在等你。”
她腳步一頓,“我不認得你。”
斐安探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的她有些不自在。
“我知道,明瑜姑娘,正式介紹一下,在下名曰斐安。前陣子我們曾見過,心裏十分欣賞姑娘的犀利,不知可否同姑娘交個朋友?”
明瑜聽見這番話差點昏過去,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犀利?
“您是個大人物,小女一介民女,不敢高攀,更別提同斐大人交朋友了。”
男人抿唇沉默半晌,“敢問明瑜姑娘是否長住凜北?”
“以前是,馬上不是了。”
明瑜私心撒了個小慌,她故意說曾經長住凜北,以為這下子就能擺脫他那點小心思。若是否認,這人又不知道要怎麽纏着她問東問西。
“啊?你要走了嗎?”斐安上前一步離她更近些,眉眼間有些急切地想要伸出胳膊,然後登時被腳下一塊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光滑鵝卵石絆了一下,整個人一個踉跄,白袍的下擺沾染上幾道子泥濘。
明瑜好不容易才憋住笑,好在雨聲漸大,天色被霧氣籠罩,沒人看見她幸災樂禍的嘴角。
鵝卵石本身就滑,下着雨的天氣,鵝卵石表面又附着一層雨水,碰着不滑就怪了。
下意識退後,見他滿臉惱怒這副急匆匆擦拭的模樣,心裏覺得好笑又奇怪。
他自己不知道下雨天穿白衣服會髒嗎?即便是意外穿出來的,遇見這場雨也能知道白衣服注定會髒,現在又幹嘛這麽嫌惡?
還是說他明知道會髒也要穿出來,裝裝樣子?
想到此,明瑜在考慮要不要就這麽走掉算了,這男的瞧着也不是不能自理的樣子,只是這塊鵝卵石好像剛才還不在這裏。
斐安急切地尋找惡作劇鵝卵石的來源,回身時順勢一擡傘,傘骨往後揚起,他那未被傘完全遮住的前襟上突然一涼。
斐安震驚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将才他身後不知什麽時候起站了個人,在斐安轉身揚傘的瞬間,那人的傘恰好前傾,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這人本就比斐安高大,兩人靠的也不遠,他傘上的積雨登時全部滑落在斐安未被遮擋的前襟上。
本就髒了的白衣這下子連上半身也染上髒污。
這下子明瑜再也憋不住,嗤嗤地笑了起來。
“你......你、”斐安整個氣結,好不容易才從髒污的雨水中找回自己的聲音:“閣下未曾看見前面有人嗎?”
明瑜站在他們前面,眸光從傘下微微掀起,打量着對立的兩人。
斐安對面那個身材颀長的男人一身黑色玄衣,握着傘骨的手本來就是冷白色,此時被冷風凍得更加蒼白。
他面對斐安氣急的質問并沒有當即回應,明瑜卻在他傘擺正時看清了這人的臉。
——祁懷晏。
須臾,男人扯開一抹帶着玩味的笑,眼神裏盡是慵懶:“實在抱歉,天色太暗,您将才忽然轉身差點把我吓一跳。躲避不及,祁某瞧您火氣正盛,今天雨水恰好冰涼透心,或許恰好降降溫?”
“你!”斐安看他這副恭恭敬敬可語氣裏卻全無抱歉的樣子,一時語塞。
他的黑袍在雨裏像一縷濃墨,傘尖的水依然滴答滴答地往下掉,他絲毫無懼地看着斐安。
不知怎的,明瑜竟能從他眼裏讀出一絲快意。
“斐大人堵在臺階口可要當心別再被鵝卵石絆了,倘若一個沒站穩滑下去,既拉不上別人的手,又毀了身白衣服不說。倒傷了您的風骨,是不是?”
明瑜躲在傘下的身子一愣,莫非剛才來路不明的鵝卵石也是他踢來的吧?
斐安臉都綠了,但好像礙于某些禮節不好當場發作,只能靜靜地看着那個執黑傘,全程恭恭敬敬卻又張揚十足的男人從他面前走過。
他腰間所佩長劍劍鞘和白玉随行走間碰撞的清脆驀地在綿延的雨聲裏格外清晰。
斐安這下場純屬自己作出來的,明瑜多次婉拒那人卻還糾纏不休,和小時候看不出她喜樂非要催她去上學塾時一樣惹人無語。
她默默搖頭,草草和滿身狼狽的斐安道別,想要擡腳朝幾十步遠的茶樓走去,黑袍的男人卻也剛好在那一刻朝臺階下邁去。
在臺階邊緣,明瑜的白傘恰好和祁懷晏的黑傘輕輕磕了個剛好,自己白潤的衣擺在他黑衣的映襯下分外紮眼。
兩把傘上凝結的水珠彼此交融再洋洋灑灑墜下來,只是動作輕微到不足以令他們停下來相視。
隔着兩把傘的距離,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明瑜好像在雨中複雜的清新裏嗅到一絲異樣的味道。
血腥氣在雨裏抽絲剝繭般從那人身上散出。
程度很輕,但她還是聞出來了。
腳步一頓,側頭蹙眉卻并沒有過多留意。
這并不奇怪吧?
自我安慰一般,明瑜抖抖傘上的積雨,像要把這氣味從鼻息散出,而後笑着收傘推開茶樓的門。
入夜多時後,許多茶客才将将從茶樓轉向酒館,也就現在茶樓客人才少些,明瑜深知現如今茶樓生意興盛,特意選了晚上人少些時才來。
擦上自己最喜歡的胭脂以後,月娘依然動人,比往昔更美,見她來了立馬端上一盞溫好的茶來。
她淺酌一口,東望望西望望卻是沒尋見那姑娘的影子。
月娘見狀抿唇笑道:“禾琴那丫頭在後院編竹筐,說是要明早去後邊的小林子裏采茶呢。
茶香緩緩溢出淌進她喉唇間,明瑜心下了然地點點頭,放下茶杯時忽然想起老板娘叫她來的初衷,啓唇問那個在櫃臺忙碌的美人:“月娘,您今兒叫我來是......”
“明瑜丫頭,你覺得适才那盞茶如何,好喝嗎?”
她目光挪回那只碗,點了點頭。
“喏,新茶。”
明瑜淡笑,眉眼間有些無奈:“又是加了芍藥?”
“只加了一點,我照着夫君以往的茶本仔細讀了很久,無礙的。”
瞧着月娘興奮又激動地模樣,明瑜忽然覺得這夫人也挺可愛的。
“月娘,我可否買一包茶帶走?”
夫人疑惑:“往常你鮮少帶茶葉回去呀,為何這回......莫非是這新茶太好喝了?”
明瑜點點頭,又搖頭,含笑對月娘說:“這次我可能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來茶樓喝了。”
清風茶樓後有一小圈用木籬圍起來的後院,再往遠處則是一小片林子,幽深不見底的邊界是眼見的荒無人煙,想來素日不會有人去。
明瑜踩着凹凸不平的水坑,從後門一處來就看見貼着屋檐坐在小藤椅上擺弄手中竹筐的禾琴。
屋檐上的雨水沿着邊沿緩緩淌下來,姑娘手中的動作也随着雨水流落的節奏一點點編織着,竹筐在她手中逐漸成型。
明瑜站在一邊靜靜瞧着,暗自感嘆她的手巧。她自己的女工向來拿不出手,手上功夫裏也只有畫技尚可一提,其餘的則全然是個繡花枕頭。
哦不,繡花枕頭也稱不上,她曾經織圍巾的樣子也的确稱不上美貌可言。
雨下得一陣一陣,禾琴正在進行收尾工作,卻在這時發現了一言不發站在一旁的明瑜。
“哎呦,你是何時站在那的?悄無聲息的也不怕吓死人哦。”她嘴上罵着,臉上卻是張笑靥。
明瑜這才走近她,笑着指她手中的竹筐:“瞧你編的用心,怕打斷你再把手劃了。”
禾琴問:“怎麽樣,明神醫嘗過新茶覺得如何?有沒有哪裏配得需要改的?”
她看着禾琴擠眉弄眼笑意快要溢出來的樣子忍不住用手肘一個勁戳她:“就這麽相信神醫的味覺?”
“難得你來一趟,還不許說了?”
“言歸正傳,”明瑜收斂了些笑意,正色道:“凜北現在隐隐有些動蕩,我未曾同別人說過,但你還是上點心為好。”
禾琴浮上憂色:“發生什麽了嗎?”
明瑜搖搖頭,深吸一口氣正想說些什麽,卻忽然頓住,眉心狠狠蹙起,在周遭尋找什麽。
“怎麽了?”
她埋頭尋找某個味道的來源,沒有回應禾琴。
順手抄起門邊立着的傘,擡腳毫不遲疑地往後院往後的小林子邁去,快要出後院時她一下頓住腳步回頭對禾琴說:“先別過來,在那坐好。”
禾琴擔憂更盛,瞧着明瑜一臉凝重也不敢違背她的話。
明瑜撐着傘循着那一絲極熟悉的味道一步步深入林中,緊皺的眉頭始終沒有放下來過。因為這味道她不久前還很熟悉。
就是一陣若隐若現的血腥氣。
這絲味道自她走進小林子時更甚,當下的明瑜還是會感嘆自己鼻子在任何地方都那麽靈并不是件好事。
因為她下一秒就看見那陣血腥氣的來源。
是一具還淌着血的身體,但他已經倒在這裏冰冷了些時辰。
明瑜眸色暗了暗,這麽些年她一路并不是沒見過這種東西,但這和她當下的震驚并不矛盾。
因為地上已經死去多時的男人,正是數日前她們曾讨論過的,現在理應在北疆軍營的樂渡城。
血腥味并未随雨水完全逝去,有一個瘋狂但無限接近于肯定的念頭止不住地浮現在她心裏。
是偷偷踹石子給勾搭老婆的讨厭男的的祁少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