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風雲起(五)
風雲起(五)
這一夜的慎平小院安靜非常。
那場并不愉快的對話結束于明瑜堅定的拒絕和祁懷晏疏離的轉身。
當她擡頭說出那句‘不必‘時,祁懷晏也在相同的時間冷聲拒絕。
而後她別過頭和紫袍的他擦肩而過,一人走出院子時,另一人恰好邁入房間。
慎平複雜的看着眼前的局面,本以為兩扇門會同時“砰——”的一聲阖上,可實際上什麽聲音也沒有。
小屋內,雲琅不知發了什麽樣的夢魇,白皙的額頭微蹙,床邊坐着的明瑜埋頭默不作聲鼓搗手裏碾藥的石杵,粗粝邊緣摩擦的聲音回蕩在小屋內,好像也在埋頭想什麽。
紙窗外,慎平滿臉擔憂地看着明瑜的背影良久,輕輕嘆了口氣。
小院外的街道上也安靜非常。
黑胡子識趣地不再開口,一言不發地跟在祁懷晏身後,卻不斷咂摸着想要問些什麽。
或許是他的表情太明顯,前頭的男人倏地開口:“有什麽就說,這樣難看死了。”
黑胡子吓了一跳,遲疑地擡頭看着他,“老大,為什麽?“
“什麽?”
“老大你別嫌,我有啥話就直問了。”
祁懷晏輕哼,算是默許。
“将才你明明對那老先生的提議有默許了的意思,為何後來又要拒絕?還有,那個姑娘是不是以前的那個……”黑胡子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幾乎徹底沒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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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懷晏停下來,“不是別人,她只是明瑜。”
這聲音幾乎堅定的直擊黑胡子的耳根子,眉頭微微蹙起,“既然不是曾經那人,你為什麽好像對她又那麽上心?前陣子從北疆回來以後就聽底下那群碎嘴的說你救了個女人,莫非就是她?”
祁懷晏眼睛閉了閉,“叫他們以後別再念叨這種瑣事,救個人有何大驚小怪的。”
黑胡子一聽,急了:“救人不大驚小怪,可救人的人是老大你啊!這麽些年你啥時候從刀下救過人?不殺就不錯了,這還是個女子……”
“我想救誰就救了,還需要問誰的意見不成?”
這話對黑胡子并沒有什麽威震力,反而叫祁懷晏坐實了一種被戳中小心思的模樣,黑胡子只得在祁懷晏看不到的地方無言地砸吧砸吧嘴。
至于祁懷晏為什麽要在那時候冷着臉拒絕慎平的提議……
緣由和他堅持稱呼少女為“明瑜”而不是別的什麽名諱的緣由一樣。
既然曾經的事都過去那麽久了,連虞小枝都變成了明瑜,他自然也不必再牽扯回去。
這套說辭大都是都是表面上的……實際上在祁懷晏看到明瑜那幅抗拒的面容時,他好像一下子就知道自己該如何回應了。
一方面,她不願靠近他,那麽他就主動遠離。
另一方面……經過今晚的一系列事情後,祁懷晏有必要思考現在手握密诏的自己是否能毫無顧及地和她走在一起。
玄寂司在凜北的分支坐落于凜北城州界往南。
那裏離城裏較遠,自從幾個月前祁懷晏把重心挪到凜北後,不斷有江南的舊人舟車勞頓趕來,因而現下早已入夜依然有車馬往凜北邊界趕來。
燈火通明的極大門匾好似将要通天般,走過一段插了照明火把的小路得以窺見大殿內裏。
夜裏守夜的人見了風塵仆仆邁來的人時紛紛恭敬颔首。
“少主,今日從江南別殿來了十四駕,所攜書信上說明日大抵還有四五輛。”
祁懷晏頓住腳,思索片刻道:“明日來了就罷了,再往後便叫他們暫時不必動身了。”
“有什麽意外嗎?”
“沒有,過兩日我親自動身去一趟江南。”
殿內有一個人等侯祁懷晏多時。
那人一襲青衫,坐在主座旁頗遠的椅墊上擡起一只腳靠着墊子,手裏一卷竹簡在翻動的時候自帶清脆的響聲。
聽聞來人的腳步聲則不慌不忙地把眼神從黑字裏扯出一分,擱在紫衣的來人身上。
司喻輕笑道:“怎麽,領了密诏整個人沉郁不少啊。”
“你現在倒是不拘着。”祁懷晏瞧着那個靠的端端正正的沒好氣地對他甩去一句。
那人頓時收回零星笑意,仔細打量着祁懷晏周身,“就你自己?”
他沒作聲,只慵懶的靠在主座的高椅上,左腿翹起來踩在椅子多餘的空位上,右手撫上眉心略顯煩悶地舒緩了良久。
司喻見他沒有回應的打算,也幹脆阖上竹簡。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大殿四周架着的琉璃燈盞持續散發令人心安的光芒。直到他把密诏狠狠摔在桌子上,打破靜谧。
現下殿內就他們兩人,連尋常在院子把守的小弟們都被遣走了,這樣的氛圍才敢于開口說這件事。
“偃岚域的話,你打算帶誰去?”司喻讀完那封密诏後開口問。
祁懷晏依舊閉目,右手指尖點着眉心,半晌後開口:“你必須去。其餘的……以前的老人現在在凜北的有誰?”
說來荒謬,最近凜北瑣事多的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導致他很久沒安穩地在玄寂司殿裏待過了,近期的事幾乎都是過了司喻之手。
那人想了想,“除了那倆小的,剩下的都在了。”語畢他冷哼,“當年那場火以後留下來的統共也沒幾個了。”
當年的那個夜晚現在想來還是不堪入目,只有親身經歷過,又從生死關上走過一遭的人才能真正意義上對之産生共鳴。
祁懷晏一頓,擡起頭直直望向他,星眸依舊冰冷,眼神較來時卻清明不少。
“那就三個吧。”
青絲如瀑的司喻詫異地對上他的視線:“就三個?你是說……”
“你、我,再帶一個連竹。”
“會不會太少了點?”
“密诏上寫的事,人多致招搖,招搖不易成事。更何況凜北需要一定武力,留下的人還有別的事要辦。”祁懷晏揚了揚胳臂起身,長舒了一口氣就要往外走。
司喻皺眉,一下起身,“你話說一半的毛病什麽時候才能治治?”
“那我就說的再清楚點,”祁懷晏微微側身,叫司喻能看清他的一個側顏,“玄寂司設在凜北不是白開的,這裏有誰需要重兵保護?皇帝那封密诏前邊字裏行間問的是誰?你我走後凜北最孤立無援又剛被背叛的是誰?”
青衫的儒雅男子腰間別着的一把折扇傳出清脆的冷器碰撞聲,他靜靜聽着祁懷晏的長篇大論,字句間無非只有那一個人——燕雲琅。
他怎麽忘了那位太子殿下……
那個小殿下可謂是命苦,大小就要承受這些,甚至連父皇母後的面都沒見上幾次。
司喻雖然有時候說話強硬,但在面對這種親情問題上總莫名的有一種共鳴感,說是背着人偷偷心軟也不為過。
因而每每論到這一點時他都會悵然幾分。
“那我們什麽時候出發?”回過神後,他不忘問道。
祁懷晏背影即将消失在大殿門邊時幽幽傳來一句話:“過幾日吧。明天還有別的事要去做。”
說完後就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偌大的明堂之上只有青衣的司喻一人站在中心,心裏沒來由的有些不好的預感,手不自覺觸到腰間那把成為兵器的扇子。
祁懷晏口中說的“別的事情”指的其實是上回在北疆軍營那件事的最後處理。
即便玄寂司的他們知道軍營偷襲事件主使并非樂渡城,但除了他們以外的別人并不知道內情,甚至這件事最終竟以敵寇偷襲,将軍看守不當,把樂渡城和楊纓都罰了幾個月俸祿。
區區幾個月俸祿怎能挽回那數百條人命?
他回凜北後打聽到的消息僅限于此,楊纓對樂渡城沒辦法。而樂渡城自己蒙在鼓裏,被當棋子還全然不知,甚至變本加厲竟開始挑戰上頭的權勢。
說到樂渡城這人,祁懷晏有時候覺得挺好笑。
笑他被當棋子還沾沾自喜,狐假虎威的模樣。
那邊原先的設想應該是這樣的:讓樂渡城命下兵僞裝成敵寇去偷襲楊纓把守的谷關,放火的真正目的也是為了燒毀行軍圖,以此嫁禍楊纓一個失職丢圖的大罪。而事成之後,楊纓會被降職,被貶回西疆或是褫奪簪纓銀甲,而樂渡城自然而然能借機在北疆一家獨大。
這一步險棋絕非樂渡城這等妄自菲薄欺軟怕硬之輩能想出來的。
因此真正的幕後主使是祁懷晏和皇帝他們對立的那邊。
——朝廷的另一股勢力。
楊纓不用說,自是忠誠效命于帝王。
那幫人的目的自然不是毀了楊纓這個小将軍,他們的目的是置換掉帝王在北疆的勢力。
北疆往北有無數虎視眈眈的邊疆勢力,多年來同壁國明裏暗裏有交手也有交往。
就算不是樂渡城,只要是換成他們自己人把守,壟斷北疆的軍權,無論今後是何局面都會掌握極大的主動權。
這才是北疆偷襲事件的真相。
而朝廷的這另一波勢力,就是和祁懷晏等人對抗多年的存在。
此番皇帝請他去尋令牌,簡單來說為的也是增強己方勢力罷了。
這是一個權力、地位、兵力均需要不斷累積的天下。
只有在局面明顯顯示出壓倒性優勢的時候,才是真正能收割的開始。
因此,雙方為了這一天依然不斷暗潮湧動着。
祁懷晏自然不能放任樂渡城繼續在北疆肆意作為。
無論是否被指使,攻打己方軍營也足矣叫他死一萬回了,更別說帶來那麽大的傷亡。
清風茶樓是個好地方,那裏的隔間在凜北向來以封閉性優越著稱。祁懷晏性子裏有種奇異的雅致。
他在談論些令人聞風喪膽的話題時,身旁伴着一盞溫熱的茶,倒也有種奇怪的美感,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他內心那一點小小的竊喜。
“沈均,你是聰明人。”他捏着白瓷茶杯悠閑地望着琥珀色茶水裏的漣漪,鼻息間竟依稀聞見些許芍藥的香氣,眉眼不自覺柔和幾分。
“所以……明晚記得把他綁來。”
桌對面着鐵甲,身上有幾道新鮮傷疤的中年士兵顫顫巍巍地看着那個挂着莫名微笑的男人,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祁少主,我、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軍師,怎麽敢動樂将軍……”
那暗色衣袍的男人抿了一口茶水,茶香把他眉頭也舒展開來,不緊不慢地說:“你當然可以,你最擅長的不就是背刺上官嗎。”
那人還要反駁,祁懷晏放下茶杯,眼底滿是不容抗拒的狠意:“玄寂司想殺的人,還從來沒有失手過的。”
祁懷晏……好變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