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曉山青(十五)
曉山青(十五)
明瑜再見禾琴時,她俨然已經從親眼見到戰争的驚吓中恢複,想必玄寂司的人處理的極妥當。
馬車搖搖晃晃,心情卻不似來北疆那日。
禾琴面容分明帶着期待,卻複雜得很。
“怎麽了?”
禾琴聞聲側目,明瑜笑吟吟地望向她,而她卻絞着手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是不是覺得,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月娘?”明瑜的聲音适時在她耳畔輕柔的響起。
禾琴一怔,她怎麽知道?
而她當時笑了笑,看着夕陽的影子拉得很遠,太陽落了又升,一簾之隔的祁懷晏擡眸望天,琥珀色的眸子染上一層霧霭,似有所思。
北疆的這一夜安寧非常。
第二天清晨,馬車停靠在凜北城裏一家醫堂門邊。
撩開簾子看見的便是老醫倌見了這群人後恭恭敬敬的神情。
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當她安安穩穩嗅到醫堂的草藥香時,懸着的心才真正落地。
“姑娘,你這腿拖得為免有些久啊,傷口都已經腫成這樣了。”
老醫倌垂下來的長胡子一晃一晃,動作遲緩的讓她忍不住開口:“您手上這副藥再多煎半個時辰效用更好些……裏面摻了銀枝?銀枝的味道有些濃,可是配藥的小雜役多放了半根?”
“小姑娘?”老醫略顯詫異,茫然地擡頭,驚訝于這個女孩對他每一步動作的預料之準,更令人驚嘆的是她一個女子竟然如此深谙醫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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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明瑜眼見老醫在她傷口上厚厚的塗上藥膏,心裏十分無奈。
禾琴拉了拉她衣角,也有些驚訝,但早在北疆時,她就對明瑜這樣的本領了解些許。
而少女只是笑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卻在瞥見禾琴時忽然想起什麽,借着腳下纏繃帶的功夫四處打量,目光最終落在窗外的郁郁蔥蔥的某物上,唇畔淡淡揚起一絲笑意。
明瑜怎麽也沒想到,再次來清風茶樓時竟然是拄着拐杖站在一樓大門前,不同的是現在她懷裏抱着一罐子沉甸甸的液體。
禾琴頗是尴尬地看着這棟竹樓,對即将發生的一切和明瑜的舉動都十分羞愧,同樣的還有對月娘的一種百感交集的情緒。
“來這做、做什麽?莫非姑娘想、想答謝我們的車馬之恩,請我們喝茶……”連竹略驚訝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後半句不知怎得卻消聲了。
“切,老、老大你瞪我幹嘛……這茶樓看着挺漂亮的啊。”連竹不滿。
祁懷晏眉心微蹙,卻是老實的跟在她身後。
方才她在那紗布剛裹住腿的一瞬間一下子竄出去,在醫堂外面的花叢裏鼓弄半天,又噔噔噔在醫堂小竈上忙活好幾下子,硬是翻出來個又厚又老的酒罐子,然後徑直就跑來這茶樓底下。
若不是醫倌非叫他們看住這丫頭,祁懷晏還真有那麽一瞬間對這姑娘無奈。
“禾琴,你還記得我在回程的時候同你說了些什麽嗎?”
“啊?”
“跟我來。”
明瑜頭也不回地踏進這間茶樓,裏面一切照舊。一樣爆滿的茶客,一樣的樓梯,一樣的老畫,一樣的……笑吟吟卻在她們進來那一瞬間變了臉色的月娘。
“你……怎麽又是你?我不是已經……”她餘光見了明瑜身後紫衣的那人後斂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娘……真是您。”禾琴再見到她的一瞬間還是有些悵然,月娘那濃妝素裙的模樣在她此刻看來卻有些心酸。
“阿琴?這麽多天你跑哪去了?是不是連你也要丢下阿娘一個人?”月娘瞧見禾琴時情緒一下子被激起,連話音裏也帶着些許急切。
明瑜直截了當道:“瞧見北疆的日落屬實難得,這還得多虧了月娘您。”
她警惕地後退幾步,看着這個數日前本應被她的人打暈,此時卻完好站在她身邊的人。
四周喝茶的茶客眼見此景不由得低聲竊竊私語。
明瑜放軟了音調,她細細捕捉着面前這個依舊美麗如斯的女人的神态,不知為何在某一個瞬間覺得她很像一只刺猬。
“您擔憂什麽我心裏清楚,可我這次來并不是找您讨要什麽說法的。”明瑜頓了頓,放下懷中的酒罐子,繼續道:“我來這裏,是有一物想贈。”
“您不必詫異,且不論過往,明瑜今日偶見一物,在看見的一瞬間我就覺得……她和您一定極相配。”
衆人将她的動作很輕易地盡收眼底,月娘依舊警惕的看着這個少女,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動作,卻在她拿出那個東西的一瞬間徹底失了神。
明瑜從懷裏輕輕掏出一朵被保護的完好的……芍藥花。
绛粉色的花瓣層層疊疊次第展開,小心翼翼地在明豔的女子面前展露自己的心跡。
“我有幸聽到了一個極美的故事,不知月娘可否聽到過。”
她看着月娘接過芍藥花出神,自顧自地說出了那日禾琴和她講過的關于月娘和茶商的故事。
所有人都不自覺放下茶盞靜靜的聽着,只有泡茶時若隐若現的潺潺水聲在悄無聲息流動着。
“……故事的最後,男人死去,唯留女人自己在這世上,守着他們共同經營的小店。”說話的空隙她不經意擡眸瞥了月娘一眼,她怔然的樣子堅定了自己的話語聲。
“所以女人不惜被無數客人诟病,也要守護她最後的一點……”
“別說了,姑娘。”
明瑜深深的瞥了話音的來源,月娘的語氣不知何時染上些許顫抖。
女人再擡頭的時候,臉上盡是柔和。
“他是我見過這世上最好的人了。”
手握芍藥的月娘和花顏交相輝映,美的不可方物。
也是這一瞬間,明瑜才真正體會到那位茶商曾确切存在過的證據。
世界是你的遺囑,而我是你唯一的遺物。
“他是個好人,可惜偏偏遇上我,我自知我配不上……”月娘眼眶盈潤,怔怔地看着那株早開的芍藥花,卻被明瑜堅定的打斷。
“您錯了,我想您一定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愛您。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份沉重的愛竟然讓他最愛的人如此悲痛的活着。”
月娘猛地擡頭,“可你又怎麽知道他……”
明瑜在她顫抖地眸子裏篤定道:“生命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他願意為了您,在明知後果的情況下也要護您周全。能舍棄最重要東西只為了保證另一個人安危……對于這樣一個人來說……還得要多深厚的愛才能超過這份感情呢?”
她眼角有一行晶瑩滑過,直直墜落在芍藥花豔色的花瓣上。
或許是世人的偏見讓她變得脆弱,月娘不知道如何表達愛,所以在丈夫死後,将愛意寄托在一切上,構造出種種不合理的因素。
“一盞春裏芍藥花的來源……若是我沒猜錯,一盞春應該是您丈夫所配,第一次沖泡它的人其實是您。”
有些人為了暗自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愛,明知不該,卻執意将芍藥花瓣和清茶融合在一起,好像在無聲叫嚣着:瞧,我和他也是可以在一起的。
泣不成聲的月娘依舊小心翼翼捧着這株芍藥視若珍寶,好像亡夫尚在一般。
“可您忘了一件事,您先是您自己,是那個美麗動人的月娘,然後才是他的妻子。依照自己的所好打扮并沒什麽不好,就好像有人偏愛一盞茶裏的那一味若隐若現的花香。我想他最初愛上的也是您本來的樣子吧。”
明瑜捧起一壺茶水,看着淡色裏飄零的細碎花瓣,輕聲道。
“你……你叫明瑜是嗎?”月娘在她說話的間隙用支離破碎的話音對她說。
明瑜點點頭,眉間舒展開,此話一出,四下的茶客皆是靜默,幾乎每一張桌上都放着一壺“一盞春”。
月娘紅唇吐出一個笑,淡色的裙擺輕拂,轉身從一樓臺子上拿起一盒胭脂,瞧着鏡子裏的自己喃喃道:“沒想到和他說的一樣……”
她好像陷入某段回憶,那其實是月娘當時因為自卑而沒有當心的一句話,現在回想起來,明瑜卻和當時的他說了一樣的話:
“我喜歡你穿淡色衣裙,可我并不是因為你穿它好看才喜歡你,只是因為你,它才變得格外好看。你不必覺得你我之間有何差別,因為我愛上你就是最好的證明。”
即便在外人眼裏我們有千萬種原因不相配,可我愛你就是攻破一切的鐵證,也是在時間長河裏我存在過的證據。
明瑜瞧着月娘的樣子抿了抿唇,拿起最初帶來的酒壺,把上面封口的蓋子掀開。一陣濃烈的花香和酒香席卷而來。
——“這是什麽啊……”
——“好香,但是這氣味未免也太重了……”
茶客的竊竊私語聲傳入她們每個人耳朵裏,無論月娘還是祁懷晏都靜靜地看着明瑜的動作。
“月娘,可以拿一包‘一盞春’的茶葉嗎?”明瑜握着一柄長勺在裏面攪動着什麽,随即将月娘遞來的一小包茶倒在酒壺裏,再攪攪。
奇的是,在那包茶葉倒入後,那股子濃烈的香味趨于柔順,溫柔地悠揚在茶樓的空氣裏。
“這是什麽?”禾琴輕聲問道。
“芍藥粉末,還有剛才的一盞春葉。”明瑜狡黠地揚揚手中的茶葉包,對禾琴道。
她又攪了片刻,而後将液體倒出,端給詫異的月娘。
“你這是?”
“我用早開的芍藥釀的酒,加上老板獨創的一盞春茶葉……您知道的,我懂些醫術,對草木類的東西總喜歡自己試試看才敢确認,所以……結果顯而易見,清茶和烈酒也是可以相融的。我加的正是茶商送您的第一朵花,紅芍藥。”
月娘看着碗中琥珀色卻格外清冽的花酒,方才補上的胭脂又有要被淚沖掉的事态。
他送給她的第一朵花名為芍藥,說她的氣質和它相似,外表都美的驚人,底子卻清澈的意外。
“一盞春,喝下它就能夢回江南,夢回春野,也就是希望喝下它的人能想到你最好的事。那位茶商一定希望就算他有一天不在了,您也能好好活下去。每每喝到這盞茶時都能舒緩心情才是最好。”
一盞春或許在最初就是茶商為了月娘研制的也不一定,但那樣的事現在又能去問誰呢?
“所以,你不要自卑,人要向前看才對,不是嗎?”
明瑜一字一句清晰的打在月娘心上,在杯中的液體上泛起一圈圈漣漪。
在凜北一間當地的古舊茶樓裏蘊藏着百年的愛,雖有曲折,結局也還算圓滿。
我會傷心你的離開,但我不會因為害怕傷心,而舍不得與你遇見。
這是禾琴第一次聽見這些話,她也是長久以來第一次見阿娘如此傷心的模樣,不由得發現自己竟然從沒看清過母親。
祁懷晏靜靜站立在哭的不能自已的連竹身旁,雖然有些丢人,更多的卻是對少女那番話的震撼。
或許她有沒有一些話是在對自己說?
眸色漸深,他望着依然拄拐的少女,思緒不由得回到昨日的那個黃昏。
黑鴉在暮色裏嘔啞劃過,明瑜對禾琴說:“很久以前,我也和你一樣。”
祁懷晏心裏一沉,眸色晦暗難辨。
很久以前,我也和你一樣,難以面對……我的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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