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曉山青(十二)
曉山青(十二)
北疆的黃昏結束于一脈冷器刺破長空的聲音,來不及躲避的明瑜在很快便焦灼在一起的兩路人馬裏進退兩難。
“什麽情況......”
對面從平坡上猛烈攻來的人穿着皮制铠甲,俨然一副北夷的行軍常裝。所用彎刀也像一盞彎月,刺破空氣般一下下向壁國這一路人砍下來。
這是一片極廣闊的原野,四下離營地尚有一小段距離,明瑜不得不拉着禾琴在人潮裏尋了塊較安全的角落,在一個遮蔽物後蹲下來。
急促的喘息聲和一刻不停的厮殺聲席卷了她們的雙耳,這樣的聲音和畫面在北疆總是時刻徘徊。
直到她的目光終于從眼花缭亂的打鬥裏回過神時,才意識到來自壁國的這群隊伍并不是鐵甲的戰士。
卻有些眼熟。
是那偷襲夜裏如天降神兵一樣救下她們的人。衣着不凡,高大壯實握雙刀的黑胡子,手握布滿倒刺長鞭的瘦弱少年,光風霁月動作如行雲流水般不帶任何泥水的折扇公子。
明瑜剛才和這群人擦肩而過,在刀光劍影和陣陣哀鳴之下,他們的面容紛紛從敵寇的寬刀折出來的光影裏讓她一一看得真切。
回憶抽絲剝繭般湧入她的腦海,禾琴好像在她耳邊說着些什麽,但面對眼前情景已然呆滞的明瑜卻聽不真切。
“哇,明瑜!這些人莫非是.......莫非是玄寂司?”禾琴的語調裏充斥着欣喜和類似于看見敬仰的人時不自覺了流露出的崇拜。
她卻覺得雙腿蹲的發麻。
其中有一個影子,在無數敵寇之間游走迅速的快要叫人看不清他的樣子,若不仔細追随他的背影就只能看見一道紫色的光影。
那是他右手握着的長劍映襯出的。
如瀑的長發高高束了個發辮,記憶中那裏總有一只月白色發簪縱穿而去,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沉金色的發冠,将之随意揚在腦後,衣袍随着手上的動作随風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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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在這裏蹲着,會不會被發現啊?”
她斂了斂眸光,側頭看向不自覺顫抖着的禾琴,又蹙眉望向戰事吃緊的對局,回應道:“當然,所以我們必須.......”
說着說着,話音不自覺消減,她好像發現了一件事。
和玄寂司打鬥的另一派人好像有古怪。
雖然個個穿着北夷的行軍甲,可他們揮刀的動作十分不順暢,根本不像是用慣了彎刀的樣子。
她眸色微眯,仔細凝視其中幾人的臉,須臾,她篤定道:“這不是北夷。”
“什麽?”
她又重複了一遍:“這群人根本不是北方的敵寇,這些人......”
"根本就是僞裝成北夷的壁國人啊。"
話出口的同時,她也不自覺被這句話吓了一跳。
“你的意思是......現在是咱們自己人和自己人在打架?”禾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
明瑜認定自己的眼睛,她尤善觀察細致入微的神态,壁國人和北夷人面部最大的區別就是眼距和臉頰的區別,這是由于骨相與生俱來的差別。
以前她作畫時看過北夷人的長相,請的畫師夫子曾細細對她講過這裏的差別。
北夷人受北地常年極寒的風雪,塑造成的眼距會比壁國人略大,顴骨部分更加高些。
而壁國人卻剛好相反,這也是為何二者相較而言,壁國人的長相總略帶柔和的緣故。
“那現在怎麽辦?”
明瑜抿唇,顯然也在思量到底該如何是好,如今戰場上雙方對峙激烈,那些空中游走的都是真刀真劍,這種情況她根本無法出面,貿然行動甚至還會危及到自己。
想到這她搖搖頭,“我們得找機會溜走。”
禾琴嘴張了張,下意識攥緊了明瑜的手心。
再擡頭時那群“敵寇”人數明顯少了大半,玄寂司穿着的錦袍在其中極好辨認,明瑜粗粗掃過去,約莫幾十人中竟無一人倒地!
受傷最嚴重的也不過腰間被劃了一道淺淺的口子。
那個紫衣的身影依然極迅速的揮動着手上的長劍,劍意闌珊時也偶爾用左手桎梏敵人,出拳極快極狠厲,卻又次次精準。十幾分鐘過去好像不知疲倦一樣擊倒身側一圈圈敵寇。
黃昏早就消退,一輪彎月在無邊的黑暗裏露出端倪,一切變幻莫測在此時都好像蒙上一層厚重的紗霧。
恰時,明瑜忽然驚覺身後的帳篷好像有幾分不對勁,猛然轉身卻看見其中的冉冉火光。
瞳孔倒映着簇簇烈火,而那之中也傳來刀劍刺破血肉的聲音。
完了。
這群“敵寇”不止是正面進攻,竟還有夜襲的招數......
這恰恰印證了她的觀點。
這些人是熟悉谷關營地的。
在不遠處厮打在一起的玄寂司成員也發現了這一情況,為首的紫袍少主暗罵了一聲,火速折回。
剛好這時候,明瑜聽見營帳烈火打出的光影裏有一個孩童的影子和若隐若現的哭聲,她眉心緊蹙,還是跑了回去。
這片火極大,不知哪個營帳裏存放了行軍酒,致使火勢始終彌漫在這片草原上。
紫袍的祁懷晏只身潛入火焰好像在燒起來的層層營帳裏尋找着什麽。
遇見敵寇就殺,看見人影只需一秒就能判斷出是敵是友的極強反應力是他一向的優勢,當然也拜他手中做工精良的寶劍所賜。
明瑜直直地朝着那個大帳外的弱小黑影跑去,腿上的傷被火舌再次灼傷,從下肢傳來一陣陣刺痛。
但她毫不在意。
電光火石間,好像有那麽一瞬間明瑜曾和祁懷晏在同一營帳的兩側朝着不同方向擦身而過。
彼此的影子快速越過同一個帳篷時的某一刻交疊在一起,只是雙雙都沒意識到而已。
當她終于尋到那個孩子并強忍小腿的不适把他一把抱起來時,祁懷晏也終于找到了正确的大帳,并在帳篷殘存骨骸的角落裏尋到一塊差點被燒上的桌子,他迅速鎖定桌上的一物,決然将其收入懷中。
闖出營帳時周遭已經被漫天的火光吞噬,原先駐守的人裏也有幾人命喪火海,地上沒幾步就能遇見一個聊無聲息的屍體。
而另一邊,明瑜懷中的孩子一個勁哭,不時夾雜的咳嗽聲讓她原本冷靜的思緒變得焦急萬分。
這一刻她才發覺這一片營帳數量竟然也不少。眼前的景象和她記憶深處的某個片段重合,當年也有這樣一場類似的大火,毫不留情面的火海時刻吞噬着你求生的念頭。
四下無人,下肢的傷愈發清晰,她甚至能察覺到受傷的腿在顫抖。
面前火光的倒影裏有一只驟然伸出的手,上面一盞明晃晃的彎刀在她腦後即将落下。
她猛地回頭,皮甲敵人的刀刃燒的滾燙,就要落下來。千鈞一發之際,那人忽然怔住,舉在高空的手一顫抖,彎刀“咣當”一下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後整個人忽然在她面前眼睜睜倒在地上了無聲息。
他身後站着一個氣喘籲籲的明紫色身影。
明瑜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還沒有回過神來。
懷裏哭泣的孩童突然停止了哭聲,朝着她們身後的火勢越來越大,祁懷晏眸光晦暗不明,幽深瞳孔裏的唯一的光亮還是被火苗映襯的。
瞬息間,祁懷晏不假思索的拉起少女的手腕,一手攬過她懷裏的孩子朝着火焰稀疏處沖去,明瑜額頭不停冒汗,急促的喘息有一大部分來源于腿上被撕開的傷口。
待她們終于沖出火場,那人攥緊的手也放了下來,原來火都快蔓延到難民的棚戶區。想必那孩子也是在陰暗的環境待久了,下意識以為外面在放煙火,才一不小心沖進營地的。
可下一瞬,棚戶區的門忽然大敞,從那裏走出十餘人,有的穿着皮甲,有的甚至穿着的還是壁國士兵的鐵甲。他們都直直的看着祁懷晏和明瑜。
方才一脫離火海便哭着往棚戶屋跑的孩子和他們撞上,一瞬間便被前面人的刀抹了脖子。
明瑜呼吸一窒,他們竟然......這麽自然的殺掉一個人,何況那還是個年紀尚小的孩子。
接着微光,她透過那十多個人的肩膀看清了棚戶屋裏的景象。
是人堆。
毫無生氣的人堆。
那些人盡數被他們殺掉,東倒西歪的倒在不大的棚戶屋裏。
她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場面,瞳孔晃動的劇烈程度不言而喻。
祁懷晏卻冷靜非常地将長劍從劍鞘裏抽出,“噌”的一聲十分銳利,直直的對上那群人的面容。
這樣的局勢裏,她就那樣站在他身邊,以一種她從未想到過的方式。嗓子又幹又澀,好像這場戰鬥離結束還有很遠。
“竟然是你?”士兵之中有人發出驚呼。
祁懷晏看向他們的神情毫不在意,視同蝼蟻。明瑜的餘光卻乍見他的長劍上沾染了許多暗紅的星點,銀刃和明紫極為相襯。
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冷靜,緊緊盯着眼前的一衆小兵。
于她而言,明明是危機時刻,是她奔走數年從未面對過的真正戰鬥。可身邊那個身影颀長挺立的男子卻在下一秒對她說了一句在她看來極不合時宜的一句話:
“所以......你會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