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曉山青(十一)
曉山青(十一)
明瑜曾經偶爾也會想想,那群人該如何應對她離開的那件事。
楊纓這句話并沒有出乎她的意料,但仍舊讓她為之一寒。
那是她曾經最親的人。
他們說她死了。
楊纓眯了眯眼,見她神情不太對勁,也識趣的沒有追問下去。
“後來你去哪了?”他往後仰了仰,雙手交叉放在腿上,整個人顯得有些放松,“又怎麽會混進難民裏來北疆?”
她知曉楊纓的用意,“到處采藥,哪有草去哪。來到這是個偶然……”而後她笑眯眯地說:“我還以為這回肯定完蛋了,沒想到能在這遇到你。”
明瑜這話不假,她雖然多次出入險境,也曾差點被困在山洞裏。
但沒有一次是人為造成的。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如果沒有遇到我,難道你就要在棚戶區等死嗎?”
明瑜擡眸看了那個有些愠怒的臉,笑着搖搖頭。
“那你……這些年一直是自己一個人嗎?”
她舀起一勺粥徐徐送入嘴邊,“和我師父。”
“師父?将才你說你采藥,現在又多了個師父,莫非你現在還在搞那些東西?!”意識到這點的楊纓一下子坐直,身體激烈的前傾,眼光中更多不是質疑,而是震驚。
對面的少女倒是雲淡風輕地點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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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覺得好氣又好笑,頭像洩了氣的皮球卻又立馬恢複活力,“我真是服了你了。”
“楊纓,難道你還不理解嗎?任何一個行為都無關性別,其實條條框框從來沒有那麽多,不過是畏懼別人的眼光罷了,那些人會因為在乎他人的看法選擇放棄我,我又為什麽不能選擇不在乎別人過的随性一點呢?”
她把楊纓的詫異盡收眼底,絲毫不意外的接着說:“其實你是想幫那些難民的對吧。否則你不會親自護送馬車,更不會留在棚戶區挨個确認情況。你能不在乎別人的看法的幫我,為什麽不敢明目張膽的幫所有人?就像你心裏想的一樣。這些是不會害你丢掉那一身銀甲的。”
楊纓愣在那裏一言不發,面容上卻明顯感到一絲詫異,和想法被戳穿的一絲驚色。
後來楊纓十分果斷且迅速的命下兵重新修建了新的棚戶,多加了幾床新被,又徹底清點了人數和具體情況,将尚有些力氣的男丁調遣到看管糧晌的外圍充當臨時兵,還給他們幹了事的适當發了些許夠溫飽的銀錢。
楊将軍的舉動衆人都看在眼裏,難免有人說三道四。
原本長官對這些人安排的就是那破爛棚屋,調來北疆也不過是顧及上頭的面子功夫,加上平白尋一些勞力罷了。人人都知道,這就是些社會邊緣哪怕死了也無人問津的人罷了。
沒想到真正出面的竟還是不屬于這谷關,只是臨時居住在此的楊小将軍。
當所有人,包括北疆的另一位将軍等着看他受罰降級時,楊纓卻出乎意料的只受到了些不輕不重的責罵,等來的不是降級調遣,而是被授了嘉獎。
然,當所有人贊揚他心善時,楊纓自己明白,真正讓他下定決心的其實是明瑜的最後一句話。
“就算沒有你救我,我也不會死。無論什麽情況都不能放棄生命,更何況還有一些事等着我去做。”
她說這話時的眼神帶着前所未有的堅定。好像和四年前沒變,可又明明變了許多,思緒百感交集般湧入楊纓的腦海。
她身上到底經歷了什麽才變成現在這樣?
明瑜這些天一直待在大帳裏,閑暇了就和禾琴聊聊天。她對楊纓的做法頗是欣慰,那番話總算沒有白說。
“你腿好些了嗎?”
明瑜和禾琴坐在離帳子稍遠的空地上,黃昏的不遠處有幾支正在操練的軍隊,絲絲涼風把她們溫柔包裹起來。
“沒事,看我早就和你說不會有事了。”她安慰似的沖禾琴笑笑,看着即将落下的圓日,鼻尖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我有些想回家,明瑜。”
少女聞聲撇過頭去,黃昏被禾琴的背影影的有幾分落寞。
其實明瑜也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一直留在北疆。但現下邊關事務衆多,楊纓一時抽不開身,更何況楊纓尋不到一個合适的理由送她們回去。
前些天她曾同他提過這件事,他說的那個法子令她退卻了幾分。
他說過些日子玄寂司有幾名成員會來北疆辦事,到時候可以跟他們的車馬回城。倒也是個正當理由。
她曾試圖問楊纓如何看待玄寂司,那人給出的回答是:“江湖流派,俠肝義膽也有極強的能力,但不過是散客。即便同朝廷有互惠的關系尚且能保,但這樣并不能長久。”
楊纓語氣裏的攻擊性十分明顯,明瑜知道他從小接受朝廷正統熏陶,自始至終對自己的正義深信不疑,一路從偏遠的西疆走到如今更險要的北疆,年少将軍的前途不可限量。
那他知曉昨夜救援的是玄寂司,會如何想?
明瑜沉默了良久,後來還是沒有對楊纓多說什麽。
現下她和禾琴坐在草地上時,眼中是一片漠然。
“你雖然言語上不喜歡月娘的行為,但你還是很想她的吧。”
禾琴被明瑜的話說的一愣,而後眼中氤氲了水氣,餘晖打在她臉上,像極她阿娘泡的橘子茶。
“其實……我很心疼我阿娘。”她倏地這樣說。
如果不是遇到禾琴,明瑜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那間小茶樓蘊藏的故事。
月娘沒有童年。
在她嫁給後來的丈夫成為茶樓老板娘以前一直都生活在凜北最大的那個青紅之地——風月樓。
她是被遺棄的棄嬰,在風月樓長大自然也是風月樓的人。那些年裏月娘學會以美色示人謀取想要的一切,她彈得一手好琵琶,塗上嫣紅明豔的脂粉後,有一副任何男人看了都惹人憐惜的花容,成為風月樓頭牌很多年。
人們一直以為她來者不拒,都嫌她髒,是個沒救的女人。
可直到她遇見那個溫和儒雅的男人,一切都變了。
禾琴的阿爹原本只是個茶商。偶然間被友人硬拉去風月樓的那日遇見了月娘。一曲傾城也抵不過偶然一見美人流淚。
那一日,她攢了好久錢才買到的雪花脂粉被聽曲的客人毫不在意地掀翻在地,難過無處可訴卻還要接待下一波客人。一曲彈畢,她偷偷躲到後院啜泣,卻不想剛好被茶商看見了。
她吓了一跳,本想扯開一個嬌豔的笑掩飾一番,可那人非但沒有嫌她髒,反而遞上一條雪白的帕子。
一盒雪花脂,一條白雪帕是兩人新生活的開始。
後來他才知道月娘其實厭極了自己的生活。
如果有可能她從來不想在風月樓當什麽頭牌,雖然喜歡胭脂卻并不喜歡以貌獲人心,雖然喜歡彈琴卻不喜歡用它勾人心神。
茶商對她說了一句讓她今後每每想起都面紅心跳的話:“那今後我就做你唯一的聽衆,若你想彈便彈,想彈什麽都好,也只給我一人彈,可好?”
她一點頭,茶商費盡周折執意将月娘贖身,帶她居于凜北開了一家清風茶樓。
小夫妻恩愛非常,他說她穿淡色衣裙好看,她便舍棄了以往的深色豔飾,她愛胭脂,但婚後只以淡妝示人。
茶商給她泡茶,特意給她設計了一款名為一盞春的茶。
就在他們攜手去采茶葉,準備第一次泡一盞春的那天。發生了一場任誰也沒想到的變故。
凜北有官兵,一見美人窈窕,二欲占為己有,三遭茶商以死相護。
為護其妻,茶商在月娘面前生生地被打死了。
人人都說他們不配,人人都說他被迷了心智。
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麽愛她,甚至連她都不知道。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彈過琴。
女兒名曰禾琴,她見了她便覺得諷刺,卻又憐惜女兒小小年紀沒了父親。但無論如何,月娘都要把茶樓經營下去,她教女兒彈琴,每每聽見琴聲就好像……好像她還能看見茶商一樣。
明瑜靜靜的聽着禾琴一字一句徐徐說着她爹娘的故事,心緒不自覺放的很軟。
“所以……一盞春其實是茶商配的?莫非原料裏就有芍藥?”她不解。一個茶商怎麽可能不通茶識呢。
禾琴歪歪頭,思考了一下:“原料裏好像沒有芍藥。”
“那月娘為什麽要……”
“因為芍藥是我阿爹送給我阿娘的第一朵花。”
明瑜鎮住了。
耳邊好像有由遠及近的轟鳴,黃昏的餘晖逐漸只剩下最後的一絲。
身後的操練的軍隊不知是收兵了還是如何,先前的聲音突然淡了,然而沒多久,她們斜對面的坡面上突然來了一隊鐵騎,直直的朝着她們駐紮地營地奔來。
明瑜大驚失色,那陣勢絕不非善類。
于是拉上禾琴火速站起身大聲奔走告訴衆人,可不妙的是楊纓午後剛騎上快馬回北疆軍營,現在的時間尚未回來,即便現在傳信過去來來不及防守。
谷關駐紮的士兵與面前的這一派踏着鐵騎的士兵人數和裝備來看全然不足以相較。
眼見那些人近在咫尺,明瑜一時竟想不出應對的法子。
恰在這時,一道厲聲和衆多精小利器刺破空氣的聲音在她身後驟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