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曉山青(十)
曉山青(十)
那場對視結束于兩個人各懷心事收回的目光,和另外兩個人的呼喚。
“明瑜,快上來,馬車要啓程去谷關了。”
“少主,任務完成了,我們何時回凜北?”
一個往南,一個往北,視線望向不同的地方。
而在明瑜登上馬車時邁上最後一條腿時,楊纓恰好回眸整兵,而他的視線卻沒來由的在她那輛馬車上停留了數秒。
馬車繼續搖搖晃晃行駛在去往北疆的路上,這時候的車隊相較來時少了許多。
因而楊纓自然背上一個任務——護送糧晌和難民。
明瑜全然不知馬車外如何,她只覺得頭暈腦脹,但那絕對不是不久前那一眼導致的。
她腿上的擦傷已經開始發炎。
更不妙的是她這趟出來身上根本沒帶任何藥材,現在的條件更別提就地取材。
禾琴在某一刻發現了狀态不對勁的明瑜,她讓她把腦袋靠在自己肩上。
明瑜有些虛弱的開口:“幫我……從我衣角上扯一塊布,繞在腿上。”
她聽了明瑜的話有些着急,卻從自己的衣角上撕下一塊布條照着她說的繞了一圈。
明明她自己也冷的發抖,卻還是努力安慰她:
“明瑜,你再忍忍,等、等我們到了就會有人幫你治傷的。”她聲音裏染上些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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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明瑜卻揚起一個笑:“傻孩子,哭什麽?我又死不了。”
明瑜撐直了身子,從角落尋來一塊草席,讓禾琴坐上,“坐這上面會暖和點。”
漫長的夜像是凝固成了一塊冰,北疆的溫度顯然比凜北還要冷上幾度。
直到她們下車的時候,明瑜的嘴唇已經不自覺有些泛白。
給難民安排的地方只是一塊簡陋的棚戶房,裏面頂多能抵禦嚴寒,條件倒是比睡凜北的大街好上太多。
禾琴有些悲極變怒,她和明瑜本身是不用來這裏的,可現在她們只得在這棚戶裏茍活,不知道接下來要面臨什麽,也不知道她們還能不能回去。
明瑜帶她尋了一塊避風的角落坐下,她們甚至連床鋪都沒有。
楊纓有序地安排衆人蹲下,他一身飒爽銀甲,俨然一個褪去青澀的骁勇将軍,縱然身上還有将才被刺傷的一條口子,整個人的狀态也依然神氣無比。
手上劍鞘是銀質的,同一身铠甲相配,劍柄挨個數過地上歇息的難民,面色毫無半分嫌棄。
明瑜借着昏暗的環境才敢在角落直視他。
楊纓算是這些年來她唯一有些懷念的故人,當年,他甚至對她身上發生的事毫不知情。甚至連最後一面的道別都見的極草率。
可就算掰着指頭算,在以前那些人裏,這位小将軍竟是唯一一個真心待她的。
腿上的傷口已經有些紅腫,她皺了皺眉,極力嘗試卻還是無法忽視這個痛。
可……從哪能搞到藥?
她對這些傷病心裏明鏡似的,若是再不管,這地方溫度這麽低,再耗下去她這條腿肯定別想要了。要是拖得再久些,說不定她這條命也懸着。
她并不想死。
她還不想就這麽死掉。
現在唯一的辦法……
明瑜眼神清亮,稍微掀了掀眼皮看向站在人群之中最亮眼的銀甲。
“啊!明瑜,你怎麽了?明瑜!”
禾琴适才端坐着,忽然感覺到左臂一沉,微微偏頭就看見昏迷了的明瑜和她白的不像話的雙唇,急切又拼命的搖晃她的肩膀。
這一舉動吸引了屋內幾名官兵的注意,包括楊将軍。
他雙腿越過幾人,皺着眉走到她們面前,“她怎麽了?”
禾琴勉強抱住明瑜身子,忍不住一邊掉淚一邊回楊纓的話:“我朋友、我朋友受傷了,剛才就快承受不住了,現在已經暈過去了。求您救救她,求求您了大人。”
禾琴特有的嬌聲加上經歷了極度的驚吓和身體上的寒冷,連言語都染上些惹人憐惜的哭聲,哀求這位大人物能低頭看看她們這些普通人。
可他并沒有高高在上。
過于黑暗的環境令他看不清晰這兩個姑娘的臉,當楊纓微微蹙眉俯下身查看明瑜的腿時,他才真正看清昏迷的她的臉,本已伸出的手像觸電了一樣猛地縮回。
禾琴沉浸在明瑜有救的喜悅和欣慰裏,全然沒注意到楊纓驟變的面容。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明瑜的臉,眸色裏帶有迷惑、不解、詫異和深深的震驚。
但楊纓只短暫停頓了一瞬,無視方才被砍了一刀的腰傷,徑直把她抱了起來。
有官兵發現了,驚呼出聲:“楊大人,您還有傷……”
他一個噓聲,低聲交待其中一人幾句,便轉身走出冰冷的棚戶屋。
禾琴手裏緊緊抱着方才明瑜昏倒前費盡力氣尋來的被褥,這一刻才終于放下心來。
另一邊,楊纓抱着昏迷的明瑜一步步往附近的帳子走去,将才他已經事無巨細安頓好後續事宜,并讓他們遣北疆最好的軍醫來他臨時搭的帳子裏。
他面色凝重的看着她的臉,心裏千斤疑問,卻也注意到她已經紅腫的腿。
而被楊纓救走的明瑜這一刻也放下心。
一切都和她剛才的計劃無二。
剛才她只用短暫的一瞬便斷定出最好的方法——讓楊纓發現她。
她相信楊纓看見她的臉不會不管她,或者應該說……她這位朋友不會因為對方只是一個難民而輕視她。
她了解楊纓的為人。
她更知道如果是她自己大聲求助,效果或許并不如一場意外來的好。
所以才在昏迷前尋了一塊厚些的被褥留給禾琴,所以才故意裝作昏了過去,為的就是故意吸引來楊纓的注意。
事實證明她賭對了。
她的臉不時能擦過他冰冷的銀甲,北疆的風凜冽,夜間尤甚。
但不過須臾,她整個人便進入一個溫暖的帳子裏,軍醫知道是楊纓下達的命令,來的格外迅速。
片刻,她就明顯察覺到腿部舒緩了許多,一切都在好轉,雙唇也恢複了血色。
而楊纓始終帶着探究,複雜地站在一邊。
“大人,都包紮好了,姑娘的腿要注意避免多走動,再修養幾日就無礙了。”老軍醫彎腰恭敬道。
“嗯,辛苦了,您先下去吧。”
明瑜感受到自己性命無憂,借着此時藥性上來的勁,身子由緊繃一下子放松帶來很久未有過的舒适感令她沉沉睡去。
楊纓卸下銀盔,坐在床不遠的桌案邊,燭火旁有兩疊剛放上的折子。
這軍帳是兩個時辰前得知他要來才剛搭好的,料想他待不了幾日,裏面的也沒有費心多布置什麽陳設。
以往在北疆軍營裏的每一夜,楊纓都是看着自己的戰略圖和折子直到有了困意才去睡的。
可今天,折子依然擺在他面前,他第一次不想翻開它們,而是愣愣的看着燭火和床邊昏睡的少女。
整個人怔住好像陷入某段回憶,卻時刻帶着質疑和不敢相信回味着這一切。
“怎麽可能呢……”
他的銀甲在一派溫和的帳子裏顯得格外突兀,連特有的銳利光澤也顯得柔和。
“枝枝。”
他的聲音小到只有自己能聽見。
明瑜再醒來時,整個人依然在帳子的木床上。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只知道那種虛弱的無力感已經全部褪去了。
沒有性命威脅時,她才真正開始擔心一個始終沒有仔細想過的問題。
她該怎麽對楊纓解釋。
可她坐起來時卻沒有發現楊纓的影子。沒有完全封閉的帳子外一片亮光,不知什麽時辰了。
正當她剛松了口氣,以為能躲過一劫時,帳簾卻忽然被掀開了。
楊纓穿着一身銀甲,手中托着一只木盤。
兩人皆雙雙一愣。
男人有些別扭,坦蕩的反倒是明瑜。
“感覺如何?”
她看着面前擺上來的一碗熱粥,點點頭。
一時間兩人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明瑜還在斟酌應該如何應對,看着那碗粥發呆。
楊纓的眼神帶着探尋和期待,好像在等她開口,卻還是忍不住啓唇:“枝枝?”
明瑜瞳孔微微晃動,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
“你是不是她?應該不會錯的,可你不是……”
明瑜在那一瞬間忽然下定了決心。
既然她選擇求生,就應該面對這個必然的場景。想到此,她忽然冷靜了下來。
輾轉揚起一個淡淡的笑,“看不出來,這麽久沒見,你都混上銀甲将軍了啊……楊纓。”
她用與昔日無二的話音調侃,可這語調裏卻分明帶上些比曾經更複雜的東西。任是每一個字都與曾經無異,可是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好像有很多東西都變了。
聽見這句話,楊纓的眼眶猛然泛紅,連鼻尖都在極力控制着不讓它顫抖的太明顯。
“真是你!”他的嘴動了動,想說很多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好不容易才用力憋出這三個字。
“你小子瞧着比之前黑了不少。”明瑜笑嘻嘻地拍了一下他的銀甲,上面依稀還沾着擦拭幹淨的血痕。
楊纓卻又笑開了,“我就知道你命硬,肯定不會像他們說的……”他下意識說着,卻在最後意識到好像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尾被默默收回。
“什麽?”
楊纓定定地看着明瑜的眼睛,眼神似有躲閃,言語也變得支支吾吾。
“楊纓,我們這麽多年的交情,有什麽不敢說的。”她語氣的堅定反而讓他微微有些震色。
他反問她:“當年到底發生什麽了?”
這并不是疑問句,因為他很快給出了後半句:
“那一年聽說霖州鬧疫病。你父兄他們、他們對外聲稱……”
“嗯?”
“他們對外聲稱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