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曉山青(九)
曉山青(九)
“什麽?”明瑜雙眸瞪大。
她說她是茶樓老板娘的女兒?
“可白天根本沒感覺到啊……”她想起在茶樓,月娘惱極時也沒有任何人上前阻止,卻原來當時和她們近在咫尺的琴女竟然是老板娘女兒?
禾琴低下頭,有些黯然地說:“我……平時從來不和別人說起,就連常來喝茶的熟客裏都沒幾個知道的。”
“為什麽告訴我?”
禾琴一下揚起頭直直的望向她,“她……從來沒有害過人,雖然她很過分,但請你相信她。即使是再失态也沒有這樣過,今日她控制不了做出這樣的事其實是有原因的。”
明瑜一言不發,一個女人為了男人做到如此地步,她覺得無力又可悲。
“你多大了?”
禾琴聞聲頓了頓,輕輕吐出兩個字:“十七。”
明瑜怔住,原來她才這麽小?比她還小了五歲,可看起來卻像是二十出頭的打扮……
像是察覺到明瑜的想法,禾琴羞恥地低下頭,語調裏也不自覺染上寫厭惡,“我……我也不想這麽打扮,但是月娘她,她非要!就是……”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好像對她阿娘有些不滿,卻又不忍心說任何重話,出口的句子也顯得破碎。
明瑜敏銳的捕捉到她話裏的中心思想,又不解地偏偏頭。
“慢慢說。”
被安慰到的禾琴緩緩舒了口氣,“茶樓樓梯上挂着的那些畫像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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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想起自己見過的那幾幅美人琵琶圖,點點頭。
“那都是我阿娘,是月娘年輕時候的照片,”說到這,她又停了良久,像是不願念出來一樣,頗有些不滿道:“是……以前在風月樓的時候,我阿爹給她畫的。”
明瑜并不意外,當她看見畫像裏美人身後的背景時就大抵猜出,這月娘曾經應是從風月樓這樣的地方走出來的人,因而便能知道那副嬌俏妩媚的勁是從何而來的了。
不過禾琴好似對母親的這一過往心裏十分芥蒂,甚至有些不齒。
她們就那麽靠着馬車的車壁,随着馬車的颠簸紛紛出神的陷入舊憶。
忽然,一個急剎把車裏的人吵醒,東倒西歪的摔了一片。
“發生什麽事了?”
“好像快要到了。”
這話不假,凜北離北疆軍營本就不遠,他們的馬隊離屯放糧晌的谷關只剩下幾裏路,眼睛已經能遙遙看見關隘的影子。
恰在這時,馬車外頭出乎意料的傳來陣陣兵馬鐵蹄奔走的吵鬧聲,又有刀劍激烈碰撞的厮殺聲。
後來又夾雜着些嘶吼和尖叫聲,不時還有冷器刺破血肉的聲音在她們耳邊回蕩,禾琴吓的縮成一團緊緊挽着明瑜的胳膊。
“別怕。”明瑜拍拍她的手背,警惕的留意馬車外的聲音。
這種情況發生在北疆應該并不算什麽意外,北疆乃幾大疆域最為兇險又最是緊要之地。有朝廷最信賴的鐵騎常年把守,還有一脈神秘後背力量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不時在暗中協助。
今夜怕不是有敵寇見了大幫馬車想來偷襲。
她屏住呼吸,叮囑禾琴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大叫。可別的馬車已有被破開的,甚至有難民想要試圖沖下去跑路,下場無疑都只有死路一條。
索性她這只馬車上幾乎都是女子和孩童,沒有那一類愚夫。
現在只能等附近的軍營派精兵救援。這樣的情況一般來說都是演習必備項,軍營離這裏不遠,她在方才來時估算過,快馬只需一刻鐘即可。
好在北疆軍營反應夠快,這幫人竟不足一刻鐘便趕來救援了。
當明瑜聽着馬車外多了一隊人馬加入厮殺的紛争時,她才有幾分安慰。馬車外刀光劍影互相在夜色裏泛着冷器特有的銀輝,穿鐵甲的壁國士兵和皮裝的敵寇不知已經有過多少次這樣的打鬥。
她坐在馬車裏手上安撫着禾琴,側耳一刻不聽地聆聽外界的情況,不時有人被刺,身子撞道她的馬車上,一陣陣的猛烈晃動打在她懸着的心上。
這陣厮殺一直沒有了結,憑刀劍交鋒的碰撞聲,外面好似有一名領頭的高官将軍,他的刀比別人都要快,也要兇狠些,刺殺敵寇的動作也沒有一次失手,每次揮臂都精準的砍在敵人身上。
可欲速的弊端是他們低估了敵寇的數目和派出的兵種。
漸漸的其中一方勢力稍弱,好像又有些人加入了突襲。明瑜不知是哪一邊的動靜,一車之隔的內裏極其安靜,外面是讓人猜不透的戰鬥。
終于,她所在的馬車門被重擊破開,刺目的銀色月光毫無保留地灑進黑暗的馬車內部。
帶着希冀的目光望去,大失所望。
來人穿的不是鐵甲,皮甲在身上輝映着臉上的兇狠。
一時間,馬車內女子們的懼聲達到頂峰。
可那人下一刻驟然倒下,身後是一個鐵甲士兵。
明瑜這才看見車外的景觀。漆黑的草原上只有風吹過掃動草影的動靜,以及周遭更大的打鬥。
她們不敢下車,明瑜卻有些擔憂,探出頭察看時才驚訝的發現——竟然大部分都是敵寇的鐵騎。
這回當真是軍營低估最慘的一次。那個頭盔簪纓的銀甲将軍的甲上洋洋灑灑濺上許多血,和銀白铠甲對比鮮明。
他手中一刻不停的絞殺着無盡的敵寇,身後堅定不移的守着這幾輛載了難民百姓的馬車。
明瑜的視線從偉岸将軍的背影移到交纏揮劍出拳的衛兵,又移到草地上數不清的屍體上。
是一場尚未結束的惡鬥。
再一轉眼,那不知疲累的将軍手也開始犯酸,敵衆我寡的情況下奈何他再如何強大也有疲憊的時候。
她倏地看見他身後不知不覺圍上來幾個躍躍欲試的皮甲敵人,事态一度緊張。
她不能大喊,若是把敵寇目光引到馬車上,這些女子孩童的性命就不保了。
不經意間,腰後磕到門的邊緣,她略微詫異,手還是伸到腰後別着的小布包上。
明瑜的指尖觸到幾根細小冰涼的冷器,雖然緊張,但也興奮。
她要第一次用這些了嗎?
那些銀針。
指腹按照正确的動作擺弄之際,她的動作已經很迅速,卻還是被另一個身影搶先。
那敵寇正欲砍下來的刀被一支修長的劍擋在半空,一曲一直在半空交鋒,敵寇的彎刃被急速打退,來人反身一砍就将他打倒在地。
将軍一驚,轉身的一瞬間令明瑜再度震驚。
簪纓銀甲的将軍不正是她多年未見的……楊纓。
她握着銀針的手一緩,針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而她的身後也出現了一陣猛烈的打鬥,是拿着一柄扇子的人,靈巧的轉動折扇裏的銀刃讓它們急速又精準的迸發出去,直直射中半圍上來的敵人。
這個拿扇子的青衫背影來去迅速,一縱身又加入另一邊的戰鬥。
明瑜再一回身,卻見那将軍不知何時被人刺了一刀,好在那個拿長劍的颀長身影及時把他往旁邊拽去,刀身才沒有傷在他要害。
随着又一夥沒穿任何铠甲的人的驟然出現,局勢一下子變得明朗了起來。
新來的一夥人竟然大膽到只身前往北疆的戰事紛争之地也不穿鐵甲的地步。
而那個把楊纓救下的男人順手殺了幾個敵寇後一下不見了蹤影,來人手上拿着各色武器行雲流水般把敵寇火速剿滅,草場上傳響着粗粗的喘息聲。
明瑜耳畔再度恢複寧靜,壁國士兵和将軍一輛輛馬車盤點傷員和難民情況,拿着火把的士兵漸漸遠離,好像只一眨眼的功夫,那群最後來的、身份不明的人便離開了大半。
漫無邊際的草原裏只有她們的衆多馬車和在車邊來回走動盤點的挂傷士兵,以及那個明眸熠熠的楊小将軍。
天際有黑鴉從明月正中劃過。
她倏然擡眸,草原吹來的風把她披散下來的發絲吹起,涼絲絲的風把她懸着的心微微舒展。
明瑜站在自己這輛馬車的尾巴,不知為何突然轉身,一回眸就看見一個人……
約莫有三輛車的距離。
整個淩亂車隊最中央那一輛馬車的頂上坐着一個人。
那人一襲明紫玄衣,腰間佩着一柄精致長劍,他頭頂的月光柔和又犀利的灑在偌大的草原,銀芒同他一身的紫色交相輝映,連帶着身形上泛着一層淡淡的凝白光暈。
月華把他溫柔包裹,直到落在他腰間一抹刺眼的白。
長劍旁伴着一只溫潤的白玉佩,二者貼合十分融洽。
他整個人随性又肅穆的坐在馬車頂上,幹淨的像一只安神立于混沌的冷鶴。
明瑜的眸光微微晃動,本能告訴她要立馬挪回視線。
可微風輕拂,下一瞬,那個人的視線剛好與她相對。
周圍安靜如斯,他琥珀色的瞳孔泛着寒光。
方才他用劍救下楊纓後,就始終坐在最高點靜靜俯視動亂,好像早就習以為常。
兩人遙遙相對,月色和黯淡的草地成了天地之間的背景板。
她雙唇微張,神情複雜地看着那個人。
直到有一個聲音劃破寧靜。
“楊大人,所有人員清點完畢,方才趕來支援的隊伍也探查清楚了。”
“是玄寂司的一支,率領他們的是玄寂司少主……祁懷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