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曉山青(六)
曉山青(六)
午後輕柔的風順着半敞的木窗拂到明瑜耳畔,卷起她鬓邊一縷碎發,連帶着将戴着的雪白面紗揚起一角。
面前的桌上擺着一只月白色陶瓷花瓶,一只初春小菊在瓶中顯得活潑可愛。
雖然已至午後,茶樓裏的人卻并不少,都是三三兩兩來喝茶渡時的。明瑜坐在靠窗的小桌邊等待屬于自己的那盞茶。
空臺上撫琴美人笑得清雅,琴聲悠揚傳響在這兩層茶樓的每一處角落。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清風茶樓。
自那日師父說畢,她已經連着來了三日。每日晨昏的茶水并不一定是同一批茶葉,沖茶水更有不同,若是有細微差異更是正常不過。
即便師父說這水有異,但她還是要自己判斷才能真正下定論。
她細細打量一番,回憶着那夜慎平交待她的幾件事。
他是這樣說的:“清風茶樓是凜北赫赫有名的存在,茶樓老板娘是個死了丈夫的寡婦,雖是風韻猶存,卻一直沉浸在喪夫的悲痛裏,聽說時常瘋瘋癫癫的。這茶樓本就是她亡夫的遺物,也不知她對茶到底有沒有研究……”
那時候她并沒有覺得意外,只微微皺眉。難道沒有男人就不能過了嗎?
直到她走進這間極盡雅致的茶樓,看見那個老板娘的時候才覺得詫異。
明明是一間裝修如山間晚風般清新的竹樓,站在大廳的老板娘唇上卻塗着殷紅的脂粉,這并沒有什麽,女子愛美是自然的,可她極近華麗的妝容卻穿着一件出水芙蓉一樣淡雅樸素的水藍色衣裙,顯得有一絲不協調。
不得不說,老板娘極是貌美,一颦一笑都頗是風韻,若不是聽見她笑眯眯地同茶客閑談,任誰都覺不出她竟然已經四十多歲了。
可……瞧着并沒有師父所說的瘋癫啊?
她抱着上茶的木案,路過茶客桌邊時調笑着那幾個色迷迷看着她的男人,他們嘴裏極其自然的說着些晦澀的言語,什麽“老客啊”、“接待”、“風月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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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習以為常,開玩笑般自然的用不輕不重的力道一章拍過去,好像這些事時常有之。
明瑜看着那些男人有些惡寒,可在上樓的時候忽然明白那些男人碎語裏所說的意思。
樓梯邊的牆上挂着些老板娘以前的畫像,靈動的美人青絲朱唇,抱着一把琵琶笑得昳麗,背後的景好似是在凜北的一處青紅之地,這樣的場景明瑜并不完全陌生。
畫上昔日老板娘的衣着分明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搭配,渾身散發着那種性子濃烈卻又知性活潑的美。
“客官,您的‘一盞春’來了,請慢用。”
一道男聲扯回她的思緒,不多時,面前的木桌便被放上一壺琥珀色的茶盞。
茶葉輕淺的漂在水中,即使是對茶沒什麽研究的明瑜也能看出是一壺好茶,清風茶樓的名物正是這一小盞茶。
“我們的春茶都是每天早晨沐浴了晨光的好茶葉,說是一口夢回江南也不為過。”
茶樓小厮輕輕在她面前放上一只剔透的瓷茶杯,一邊這樣說道。
她拂袖,茶水剛湊到唇邊時,那一股馥郁的茶香便絲絲縷縷飄進她鼻間,溫潤清新的茶水順着喉嚨滑入,茶香溫柔的把她包裹,這時才覺得整個人沉浸在春意裏。
不愧名為“一盞春”。
她端着茶杯裏剩下的半杯,仔細回味着茶水的香氣,只有細品後才察覺到有一絲不符的氣味。
杯底沉澱着些許茶渣和別的碎物,她将茶水倒回大壺裏,留下一丁點渣子,用小匙勾起細細觀察。
粗的是墨綠的茶渣、上面浮着的有一層顏色稍淺的銀毫,也是這茶裏提味的葉子,這些都是一盞春裏應有的原料。
她喝了三天的茶水,加上她擅長聞這些草葉,多少能品出些一二來。
好在這味茶的品質三日如一,那麽就說明它的古怪不是偶然。
那是這茶裏的什麽導致的?
“哎呦……怎麽又開始了?”
思考間,她的思緒被隔壁桌對坐情侶中那男人的嘟囔聲吸引。
“怎麽了?”女方問道。
“不知是如何了,感覺肚子有些疼,但我并沒有吃壞東西啊。”
“要不要去醫堂看看?”
“無礙,就是不時隐隐作痛罷了。”男人擺擺手,又順了一口桌上溫熱的一盞春。
明瑜用淺匙撥開茶渣,定睛一看發現底下的竟有一被水泡的有些暗的粉紅色小渣。她蹙眉,指腹撚起,可惜早已失了本味。
她又倒出一杯茶,帶着品鑒的意味去抿茶,這一下讓她嗅到一絲常見的香氣。
“是芍藥。”她看着指腹的粉色碎屑喃喃道。
但是……為什麽一盞春裏會放芍藥?
“哎呦,怎麽又有點疼,真是的,一陣陣的惱了我們下午喝茶的興致。”男人吃痛的聲音再度傳來。
明瑜這才偏過頭看了一眼,可他們桌前只有一壺溫着的茶水。那兩人在這坐了好些個時辰,一直好好的,連茶都換了兩個品種,現在在桌上的正是‘一盞春’。
她猛然回頭,盯着茶水裏翻滾的茶葉和若隐若現的芍藥花瓣,片刻後低頭細嗅茶葉。一縷清風拂過,理清了她的思緒。
“您好,請問這茶水原本的配方裏就有三瓣芍藥嗎?”明瑜擡手叫住一個忙碌的小厮,晃了晃手中的茶杯問道。
被叫住的人顯然被問住了,頓了頓腳不知該怎麽回答,于是說:“這……我只是一個端茶倒水的下人,配茶向來是我們老板娘在後邊兒督着的。”
她點點頭,又問:“那可否幫我勞煩老板娘一遭?”
小厮有些警惕地問:“當然,不過……客官是覺得我們的茶有問題嗎?”
她驟然一笑,“不,只是覺得很好喝,想請教一二。”
“那您可千萬莫要用茶事沖撞了我們老板娘。否則……”
“否則她可是會發怒極的。”小厮稍稍湊近低聲對她輕啓道。
老板娘手持一把山水團扇,濃妝半掩在扇後,嬌笑着上了二樓,不多時便鎖定了明瑜這個位置。
此時恰時午歇時分,窗外空蕩蕩一片安靜非常,二樓主廳中間是敞開的茶桌,盡是些散客,一面水墨屏風将大廳分為裏外兩半。
開放大廳周圍是幾間封閉的茶室,沒人的隔間半敞着,而此時恰有幾間是拉門緊閉的。
“小姑娘,有何吩咐?”
老板娘的聲音在明瑜頭頂響起,她轉過頭去時老板娘微怔,顯然是對她這個進三日忽然頻繁造訪的客人有些印象。
“看來小姑娘很喜歡我這的一盞春啊,每回來都要喝上一壺,是不是覺得妙極了?”
明瑜笑着點點頭,先是贊譽了她沖茶的水平,然後話鋒一轉:“可,我有一個疑問。您這一盞春的方子是您自己配的?”
聞言,老板娘的笑靥不自覺僵了僵,再看向她時的目光染上一絲疏離,“怎麽?”
“您這的茶水的确清新淡雅,每一種品都有別樣的風格,這都拜茶葉的選取和不同搭配所賜。分明種種茶都優秀至極,可這一盞春,我想……您是否在沖調時不小心誤放了些什麽?”
最後那句她說的極輕,話音只有她們二人能聽見。
老板娘聽了這句,面容風雲變幻,緊緊盯着她,卻依然用美好的聲音道:“我聽不懂你說的,小姑娘這樣說的意思是懷疑我在我家茶水裏摻東西?”
明瑜搖搖頭。其實她并不懷疑什麽,只覺得這老板娘興許是不理解茶識才誤放的,想提醒她一句罷了。
一盞春裏有兩種茶葉,本來是相輔相成極能溫和心神的,問題出在那幾瓣芍藥。
那幾瓣芍藥和其中的銀毫葉相克,對于體質好的人并無影響,但若是體質差的人飲用,嚴重的會導致腹瀉,不嚴重的也會像隔壁桌那男人一般隐隐作痛。
“那你什麽意思?我能誤放什麽呢?”老板娘這回沒有斂聲,卻笑得更深,獨有的尖銳音色吸引了二樓多名茶客的注意。
他們齊齊看過來,其中不時夾雜着淺淺的議論聲。
明瑜見此狀微微蹙眉,她本不想把事情鬧大。
“老板娘,一盞春裏原本并不該有芍藥不是嗎?”她一字一句,并沒有用詢問的語氣。
只見她說出這句話後女人的神情變了變,面色複雜的看着她,捏着扇子的關節都緊的有些發白。
在座的每一桌幾乎都放着一壺一盞春,忽然聽見她這麽說,紛紛猶疑地看着杯中方才喝過的液體,又看着那個魅力十足的老板娘。
“你,”老板娘素手擡起指向明瑜,又側眸看着一方屏風這邊的茶客們,語氣裏有明顯的波動,挑眉對她們說:“你們都喝過一盞春,喝了那麽多次可見有什麽事沒有啊?”
旁人之中有些是熟客,知曉老板娘的脾性,見此也不好說什麽,畢竟他們常來也的确沒有發生過什麽意外,左看看右看看,沒有人說話。
“小姑娘——”老板娘見他們的舉動,一下将身子傾靠在明瑜的桌子邊沿,身子柔弱無骨般依靠在那,眯了眯眼朱唇輕啓:
“不該你管的事少管,我的茶裏我想加什麽就加什麽,何況你可看見有什麽事兒啊?你不是第一次來了吧。莫不是仗着這店裏只有我一個婦人,奉了哪位大人的命來捉弄我不成?”
茶客們見此景不由得微微紅了耳根,更加沉默了,而恰時,二樓彈琴的女孩也停下了撫琴的動作,整個茶樓顯得寂靜無比。
“難道……”
“難道月娘甘願在這裏因為一個毛丫頭失了雅興嗎?”
一道陌生的聲音從屏風另一端倏地傳來,打斷了明瑜尚未出口的話,惹的衆人紛紛回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