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曉山青(五)
曉山青(五)
這是一條雨後陰暗的小巷子。
時至夜色,凜北潮濕陰冷的空氣不斷吹打着明瑜的衣衫。她察覺到有零星雨滴滴落在手背,便撐開了那把一直拿在手裏的暗色雨傘。
雨水在傘剛撐開的一瞬間簌簌往下掉,細密地打在她頭頂的傘布上。
街上人煙寥落,只有雨中綽約的冷白光影能大概看清眼前的路。她踩着來時的路,腳下的青苔被雨水泛着絲絲生機,和粗犷灰暗的大石地面交相輝映。
徑直走過街角時,她忽然頓住腳步,疑惑地回頭往漆黑的街角望了一眼。
在那沒有被微光照到的暗處好像有些什麽,可現在她回頭定神察覺時卻是空無一人。
應該是她看錯了吧。
明瑜心裏這樣想,然後接着向前方邁開步伐,開始心裏盤算着師父的病。
說是天氣變化大染上的風寒,可照她的判斷,那老頭絕對是在瞞着她。
想到此,面容也不由得染上幾分擔憂。
就在她忽視了方才身後的動靜時,那個黑暗的角落背後,有一個身影悄悄顯出端倪。他沉默地看着女孩撐傘的背影,視線緊緊追随着她消瘦的脊背,直到她消失在街角,再也看不見。
那是一個高大颀長的影子。
他并沒有撐傘,好在牆頭蔓延的藤蔓足夠密集,恰好把他的身子遮住些許,但那用料極昂貴的衣擺和右肩卻仍舊被雨打濕,沾上些泥污,像一塊融在灰塵裏的玉。
不知過了多久,他身邊由遠及近漸漸出現另一個腳步聲。
再後來,伴随着腳步聲一道來的還有一盞光芒刺眼的提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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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明明着一襲青衣,頗是端方從容的,卻拿了一把黑傘,直直塞進他懷裏,沒有多餘的話和動作。可此時的雨恰好停了。
“你該不會以為那是她吧?”
他沒有說話,依舊一張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臉,令人懷疑方才他注視少女背影時眼底翻滾的情緒究竟從何而來。
“他們都說她死了。”
青衣男子的音調壓着他們頭頂還在往下墜着積水的藤枝一道在他耳畔響起。
方才沉默的男人臉色驟然一冷,竹傘發出一聲清響,結實的傘柄斷成了兩截。
此時,借着提燈微晃的光徹底看清了他的臉——
幾個時辰前剛從凝寒堂離開的……祁懷晏。
依舊是那一身明紫色玄衣,他握着斷傘的指尖凍得泛白,卻依然死死的攥緊。
須臾,他挑眉,分明是挑逗般玩味的神情,可并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味在。
恰是這副表情,令生者畏懼,令将死之人絕望。
祁懷晏用他向來毫無溫度的聲調沉聲對他叫道:“夠了!”
他閉了閉眼,撤身先行離開,剛走了兩步忽然頓住腳接着道:“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那你呢?過幾天北疆的任務帶哪些人去,你可想好了?”
青衫男子對他的話意外的一怔,不再多言。
他們短暫停留過的空氣裏彌漫着雨後清新的青草香。
穿過那一片被百姓戲稱“富人巷”的路,眼前的景象驟然熱鬧起來,明瑜提着傘順道在街邊賣幹貨的大娘攤子前精挑細選了一包紅棗,又順手拿了一包紅糖。
“明姑娘今天來的晚些,這包棗子和紅糖你拿去,不要給錢了。”大娘見了她,立馬熱心的上前對她說道。
明瑜也只笑着搖搖頭,“那怎能行?”
“有什麽行不得的!上回若不是你替我尋來湯藥,我家老頭子那夜就得交代在這了。于情于理都應感謝你才是,小小心意你若不收,我便要惱了。”
她柔和的斂了斂眸子,眸色挪向大娘身旁半躺在藤椅上動彈不得的大叔,只得無奈點頭笑道:“天還寒着,您可以煲一盅紅棗茶來喝一喝,驅驅寒。對大叔的身子也有好處,沒準能早早好起來呢。”
婦人點頭稱是,端起一旁的茶水往那只能動動脖子動動嘴的大叔嘴邊小心的用勺子湊近。
明瑜看着這一小方煙火人間,心下不覺浮上一絲暖意,趁大娘照顧大叔的時候悄悄在攤子上留下幾枚銀錢,才轉身離去。
大叔很早以前四肢就動不了了,凜北無一醫堂能診治,只有大娘矢志不渝日複一日的陪在他身邊,堅信終有一天他能治愈。
明瑜第一次見他們時便覺得溫暖,後來遇見大叔病發,她想也沒想,急速配好一方湯藥,此時她已經無需翻書。
原本已經準備好一套說辭讓大娘相信她,可對方接過的時候并沒有覺得意外。
這些年,她雖不乏遇見過信任她醫術的人,但這樣爽快的人還從未有之。
她當時愣了愣,而後笑吟吟地對大娘說:“您放心,這世上沒有什麽病是醫不好的,大叔一定會好起來的。”
銀月在雲層裏悄悄露出端倪,柔和美妙。
此時,明瑜提着這些東西推開她們住處的木門,嘎吱的聲音伴随着老人練操的伸展聲。
“師父,你今天怎麽又練啊?”她言語裏帶着一絲不滿,看也沒看在小院裏作妖的老頭,拿着紅糖徑直走入小廚房。
老人拿出一塊布匹,上面工整的繡着“慎平”二字。沒有回答她,卻是問道:“今日如何?”
她面不改色的煮着爐子上的水,往水裏丢了幾塊紅糖。半晌後熄掉火,端出一碗紅糖水來到他面前。
“就那樣吧。”
慎平一挑眉,“我怎麽聽說,這太子宴上有貴客,興許還是……”
“貴客與我也并無幹系。師父,與其知道這些,您知道自己的身子嗎?”她不滿的打斷他。
“先前幾年,每到天冷的時候就要發作,但都不痛不癢您打着哈哈就過去了。今年這遭您直接虛弱的昏過去,您也不清楚嗎?別總拿小病忽悠我,我雖知看病功力不如您,但這麽顯而易見的症狀也不是看不見。不說您年歲又過了四個年頭早不似從前,這凜北不如江南,風能刺骨的程度您也不當心嗎?”
她皺眉,一股腦像是連珠炮般吐出這些話,跟着師父這些年她從未正經頂撞過他,可她不僅是一個徒弟,她也是一個醫者。
她不能眼看這人這樣不當回事。
慎平有一瞬驚訝,與往常師徒鬥嘴打趣不同,他這回并未倔強地駁她,反倒露出幾分滿意。
“你說得對,現在看病的功力比之前可強多了啊。沒想到我徒不經意就長大了。”他心下喟然,看着她不滿的神情立馬接上一句:
“的确是舊疾無異,我老頭子活到現在就沒怕過什麽,身子骨硬朗的很,舊疾傍身又有何妨?”
明瑜看着他這副樣子,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斷定他這樣說的理由。
她曾在他複發時細細觀察過老人的症狀。才發現那傷竟是數十年前落下的,并且定是一段極其殘忍的對待,才讓這傷持續數十年都沒有明顯的好轉。
那才是真真的老傷。
拜師數年,她仍舊對這位的過去一概不知,尚能知曉的也只有他名為沈嵘時期的種種榮耀和旁人傳出來的各種傳聞。
她覺得自己離真相始終很遠,但見慎平沒有要告訴她的打算,她就也一直沒有追問。
她師父的性子她是極清楚的。那人決定的事是無法改變的,他堅持的底線也絕對不能輕易觸碰。
包括這些過去,倘若不是他主動想讓它們面世,她再如何打探都沒有結果。
于是她撇撇嘴:“你不怕,我怕行不行?”
“臭丫頭,你才這年歲有什麽可怕的。”
她頓了頓,作輕快狀:“怕我親眼看着自己救不活你,怕你還沒把自己的醫術都傳得透透的給我呗。”
短暫的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沒有說出心裏的那句話。
慎平照常用手邊的細木棍敲了一下她額頭,“小沒良心的。”
說罷,他又補充一句:“紅糖水,紅糖放多了。”
她望着琥珀色的糖水,收起玩樂的心思,垂下頭正色說道:“對不起師父……我還是沒采到岚草,若是采到了,說不定就能緩解你的病了。”
她們此番在凜北停留就是為了那株岚草,苦苦等待了這麽久,就是為了那小小一株草。沒想到終究錯過了,讓她們的等待顯得也沒什麽意義了。
“沒關系。”
她吃驚的擡頭,本以為等來的會是一頓指責,往常她每每完成功課或任務出了差錯,輕則背醫文,重的時候被罰反複煉藥,上荒山采稀罕藥材都是常有的事。
這次岚草這種重要的任務,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樣的一句話。
“再等一次就是了。”慎平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好像在談論天氣一樣的随意語氣差點讓明瑜憋過去。
“那、那豈不是還要等一年?”
“笨丫頭!我說是一年以後了嗎?”
“那……”
“兩個月後,岚草今年最後還會開放一次。”
這日的明瑜暗自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麽一定要采到那棵草。雖然它長得醜,開的又任性,可是那是一株能緩解師父疾病的藥。
她方才猶豫半晌,終究沒有說出口的話是:
我怕連你也不在了,就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談話臨近尾聲,慎平忽然又開口:“雖然是為了救人耽擱的,但你出了差錯還是要受罰。”
明瑜嘆了口氣,原已經揉着手腕準備好煉藥了,卻聽那人道:
“凜北東街有一家清風茶樓,裏面一記名曰‘一盞春’的清茶味道不對勁。明日你去查清。”
“味道不對?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