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曉山青(四)
曉山青(四)
內侍尖銳的喊聲驟然劃破殿內的其樂融融,連奏樂都停下撥弦的指腹。
祁懷晏換了個姿勢靠在貴賓席上,談話被打斷的不滿背後是一副看好戲的架勢。
“好好說話。”雲琅看着跪在他們面前結結巴巴說着些不知所雲的內侍不滿道。
他好不容易順了口氣,“回殿下。是……皇帝殿下月前命朝中給您請來的教書先生。”
“那個斐……是那個斐什麽來着?”
內侍點點頭,試探性地剛想問出什麽,卻沒等他開口,雲琅一把将帕子撇到地上,“我不幹!先兒都回禀了,我在此習武有何不好?又不是沒書讀了!”
“這……殿下,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小的們也實在是……”
眼見雲琅臉黑的比外頭的烏雲還沉,在一旁聽了半晌的祁懷晏不鹹不淡地開口:“殿下任命的是何人?”
“回少主,是……太師斐大人之孫。斐家七郎,斐安大人。”
雲琅毫不在意地問:“父皇下旨封他了?若我沒記錯,斐大人長孫也不過三十有四,他七郎才二十有餘肚子裏又有幾兩墨水教我?”
“這……這個……”內侍被太子的震怒和連串的質問緊張兮兮的低着頭不敢擡起來。
一時間長桌的衆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交談,心下紛紛打量着事情走向。
明瑜啜着杯中的淡酒,靜靜的瞧着眼前的鬧劇,努力将自己的臉掩在前頭人的身子後,卻總覺得他們議論的那個人名有些耳熟。
斐安?
她是不是認得這號人?在哪認識的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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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瑜依舊淡定地吃酒,這一幕自然沒躲過那上位者的眼。
多奇怪,明明隔着桌子一側的十人,他卻依然能清楚的看見她的臉。
只是他默默地将這一分凝視和情緒剛剛好的融進向來古井無波的星眸,他最擅長的是隐藏情緒,只有這樣才能不動聲色地在每一次任務和行動時不被人發現底牌。
縱使殘暴狠厲的性子總令無數見之者诟病,但光憑冷靜自持這點,便很少有人能完全做到。
“雲琅,不要太驕縱。”
祁懷晏狠狠閉了閉眼睛才将少女恬靜的身影從腦海裏清除,耳畔少年的吵鬧聲實在叫人鬧心。
下面衆人皆倒吸一口涼氣。
他竟然敢!他怎麽敢……頂撞太子殿下!
即便是有一手遮天的地位,也萬不敢同太子殿下放肆啊!
就算太子尚且是個孩童,也……于禮不合。
誰知方才惱怒不已眼看就要撂挑子走人的小殿下聞言卻真的乖乖閉上了嘴,默默吸了幾口氣,靜下脾性同那個顫抖不已的內侍說:“人已經到了?”
“回殿下,今早剛入凜北邊境。”
他差點發作,但又顧及身旁氣場詭異的小叔,雲琅還是頓了頓,說:“既然人都到了,便命他明日來見。”
燕雲琅語畢,叫住那個得空剛欲溜出去的內侍再度問道:“父皇封了他什麽官?少傅?”
那內侍接下來的一句話倒讓在場包括明瑜之內的所有人為之一挑眉。
“斐大人德行、詩書禮儀等均為上等,又顧及老太傅薄面……當前官居五品,已是極出塵的人才。”
這話的重點其實只有一處——老太傅薄面總是不好拂了,就算他本人再如何,官居幾品封了什麽官職都無所謂,只要是太傅之孫,這頭銜都已經夠拿得出手了。
雲琅一口小月一般的牙咯吱咯吱快要硌碎了。
他父皇當真是寵他,請來個先生都是個這麽厲害的“人物”。
話至此,明瑜才想起這位所謂的斐安究竟是何人。
她斂了斂眸色,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是忘掉這個人,不過細想他們之間并沒有過多交集。
如今在凜北,她并沒有遇到過故人,除了現在距她不遠處的祁懷晏……
但過了這麽多年,沒準他們早就忘了自己,想來也沒什麽好懼怕的吧?
筵席散去,院內又恢複一派寒暄熱絡,她躲在一旁的假石後,看着祁懷晏被衆人簇擁着離去,這才放心出來。
她并不怕他,只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不想再同他牽扯上關系。
“你怎麽躲在這?”
細弱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雲琅已經把那把新得來的寶刀別在腰間,好奇地盯着她。
明瑜扯出一個笑,“我……方才吃多了,走一走就要告辭了。”
“不行。”
“啊?”
“你答應我的,下次給我做面吃,現在就要。”
明瑜吃驚的望着那個小男孩,“你沒吃飽?”
雲琅定定地盯着她,嘴角倔強的撅起,垂下眸子道:“都走了,院子好空,天要下雨了,又沒有人……”
她捉摸着他這些連不成句子的詞,最終落在他那一副和華貴衣着不符的落寞神色裏,無奈的嘆了口氣。
“若是你吃得下,我做就是。”
聽她此言,雲琅才揚起一副稍顯明媚的笑臉,變臉速度之快倒像先前那個沉郁的摸樣才是裝出來的。
太子別院就算是小廚房都極是端方雅致。
明瑜手上洗着菜葉,默默打量着手邊的環境。思緒不免陷入将才宴會上的種種。
雲琅盤着腿乖巧的坐在一旁把玩着腰間挎着的寶劍,劍鞘和劍柄碰撞時傳來的清脆聲一下下敲在明瑜心裏,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問道:
“雲琅,今天那位是你小叔?”
她不記得那人與朝廷有何關系,何況先前還說同朝廷勢不兩立的人,為何如今冠上的是這個身份?
“嗯,整個壁國我最崇拜的就是我小叔了!”好像提起他,雲琅的聲音都明媚了許多。
“他和聖上莫非是……”
“噗——”男孩撫摸着劍柄嗤嗤地笑出了聲,連連擺手道:“怎麽可能,姓氏都不一樣,怎麽可能有血緣關系。不過是我們很親近罷了。”
他頓了頓,斂起笑意,緩緩道:“你瞧,這麽大一個院子,成日就只有我一個人。這邊的人都怕我,我小時候一直是孤身一人。後來意外遇到玄寂司在外行事,他是唯一一個不畏懼我的。”
他的聲音夾在明瑜切菜的簌簌聲裏,“小叔他會教我騎射,教我舞劍,還會……給我講故事,雖然不知故事真假,但他是唯一一個不是因為官命才對我好的人。”
她切菜的手頓了一下,只短暫的失态一瞬,只在雲琅害羞地回憶往事的那一瞬,他面前便被放上了一碗清湯面。
“喏,吃吧。”
明瑜看着自己做出的面滿意地點點頭,拉開椅子坐下,雲琅專心致志吃東西的樣子倒是比平時蠻橫任性的态度不知可愛上多少倍。
“雲琅。”她忽然輕喚他。
小少年在湯面散發出的的氤氲霧氣裏擡器腦袋,她頗是正經地說:“對你好的人有時候也不能輕信的。”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總有人善于僞裝,華麗的外表裏藏着什麽心思你要琢磨透才是。你貴為皇儲,更應該多加當心。”
她說這話的時候依然是臉上帶笑的,好像只是在讨論這碗面好不好吃一樣的态度,令雲琅舉着筷子的手僵了一下。
“我記得你曾說你不是凜北人,你曾經住在何處?還有,我記得你會騎馬……還會……”雲琅嚼着細面,越說越疑惑。
她看着不過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這般大的姑娘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明瑜面不改色,笑吟吟地回答道:“哪能學醫我住哪,騎馬不過是生活所迫罷了。畢竟……若是在野外遇見奇虎猛獸,我也得逃命是不是?”
他半信不信地瞧着她,想到今日筵席上她表現和穿着,好像确實不像是名門貴女,準确來說,除了一張足以勾人心魄的臉蛋以外,這個女孩渾身上下再無特別之處。
可雲琅在她身旁卻總能有若有似無的安全感。
這樣的感覺,他在祁懷晏身旁有時候也能感受到。
喝盡最後一口湯,恰好有人來尋雲琅,她這次便準備告辭了。
“等一下。”
雲琅被內侍簇着回殿時驀地轉身叫住已行至門口的明瑜,在她疑惑的神色裏匆匆跑去,掏出一塊極小的翡翠墜子。
“這是?”
她指腹貼在翡翠墜子上時還能察覺到上面冰涼的觸感,雕刻的極其精致細膩,雲紋卷翹是墜子上最好的裝飾,下綴一條流動的金黃流蘇,一枚淡一些的翡翠玉珠将流蘇上半部分微微收攏,整體都精巧至極。
雲琅将臉別過去,有些不好意思,“上回你救了我,這次還給我做了面,雖然沒什麽味道……雲琅無以為報,一件小物罷了,若是你以後有困難,說不定能用上。”
明瑜耐心的聽完他的話,餘光瞥見他耳根後的微紅,倏地笑開。
“我知道了,不過……若是有緣能再相見,記得叫我明瑜姐姐。那麽明瑜謝過小殿下了。”她微微躬身,轉身離開這座金玉砌成的凄涼府院。
“殿下,您為何對明瑜姑娘這麽依賴?”
一直在後面注視着一切的李寒适時開口,疑惑道。
雲琅将視線從明瑜的背影挪開,面無表情地邁着大步走回寝殿,腰間的偌大的寶劍在他尚小的身板上顯得有些不合适。
他清脆的聲音遙遙傳入李寒耳中:“不知為何,我覺得她和我母妃……”
“殿下!”李寒匆匆過跟上他的步伐,聽到後兩個字時不免一個激靈。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很想她。”
他不明白為什麽母親的名字也成了禁令,不明白為什麽忽然一夜之間成了沒有娘的孩子,不明白為什麽……總不能見到父皇母後。
哪怕着一身華服,在絢爛之下他也還是個孩子。
還是個心思敏感的,會想念母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