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曉山青(三)
曉山青(三)
“小叔來的這樣遲,可有給雲琅準備大禮?”
方才始終被陰霾淹沒的小太子揚起一個像極耍賴的臉,對着那個匆匆趕來的男人說。
而他卻不慌不忙地擡手,徐徐開口道:“自然。西部雲村的赤金劍,不知雲琅能否降伏。”
殿外一內侍在他說這話的間隙匆匆端上一方看着就不菲的鑲金長盒,雲琅在看見的一瞬間面色頓時浮上顯而易見的喜色和驚訝。
長桌上的衆人皆屏聲靜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适才活躍的氣氛被這一幕驀地止住,不知是被誰的氣焰吓到了。
明瑜早在聽到那個人說話的一刻便呆住了。
她靜靜凝視着那一方背影,只一瞬間,她就能認出那個人。
像一枚出塵的玉,周身散發着陰冷的氣息,只是這般的身影似乎和她記憶中的那個人有些出入。
明瑜只短暫的愣了一下,繼而将視線再度放回桌上琳琅滿目的吃食上。
高位之上,那個男人頗具禮儀地坐在燕雲琅身側的那個貴賓席上,視線也只在同雲琅說話時稍作柔和,分明穿的不是什麽眼色,氣場卻并不輸那個尊貴無比的小太子半分。
“既然貴客都到了,各位大人也不必拘着。今兒本王高興,在此敬祁少主一杯,也敬我的小叔。”他不大的玉指捏着一方酒樽,對身側随意杵着手肘撐着腦袋的男人晃了晃酒杯。
高座之下權貴倒吸一口冷氣,注視着兩人的動作,心下驚懼。
能得太子如此敬重、甚至能被喚作“小叔”的人世間無二。
唯有玄寂司少主祁懷晏。
卻說前幾年,朝廷對江南游俠深惡痛絕欸,一度對其起殺意,獨獨留有一脈尚未斬斷。
Advertisement
——北疆的玄寂司,全壁國唯一被朝廷認可的江湖幫派。
近些年朝廷內外暗潮湧動,據說玄寂司作為暗中輔佐皇帝的勢力始終和朝廷走的很近。
畢竟世上總有那麽些個明裏解決不了的事,又不能光明正大的和朝廷扯上些微關系。但他們并非歸納在朝廷麾下,從不順從朝廷的任何一位,倒頗有幾分驕傲在身上。
若真要說流派劃分,不若說是各取所需罷。
如果追溯玄寂司的源頭,它并不是近些年才建立的。
按年歲來講,約莫是先皇掌權時誕生的,可那麽早的事情,現在又有誰知道?
現世之中,能被世人知曉的唯有其勢力極大,甚至能從北疆覆蓋到江南,在人跡罕至的任何地方都或多或少有它們的蹤影。
玄寂司,向來是憑本事進的。
現任少主以陰狠果斷著稱,但這樣的稱謂可不是指他多不擇手段多沒人性。相反,他本人做事從不屑于用何手段,他最為擅長的便是……光明正大取人首級。
這樣的人,倘若為官成将,終有一日必定位及人臣,可他卻偏不踏入朝中半步。
說他性子從不藏着掖着也不知是誇獎還是辱罵。
不過這一套在帝王面前倒是十分受用,呵。
在場的人都是第一次見這位傳說中的人物,沒想到竟然是個這麽……漂亮的……
甚至有幾位高官女眷望着他的側臉失了神,等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後仍舊止不住的偷偷望去,更有甚者低聲同他人輕談:“這祁少主可有婚配啊?看這張臉,這身段,想必身邊不缺美人。”
“想什麽呢,他啊,一直沒有婚娶。據說前些年他率領幾人協助朝廷剿滅敵寇,殿下說要賞他,可他一樣沒要。”
“賞什麽?美人?美田?”
那姑娘忌憚地掀掀眼皮,看了一眼高座之上的玄衣男人,點點頭,更加放低了聲音道:“可不是!也不知這樣的人能把什麽放在心上。”
“真稀罕,但我今兒頭一次看見真人,可真是好看……”
那幾個叽叽喳喳的女孩對面,坐着那個從始至終冒着汗的巡撫大人,他是個尤善察言觀色的。
在一陣觥籌交錯間匆忙舉杯,對着貴賓席上的兩人道:“恭賀殿下喜得珍寶,今朝見了祁少主真容,下官榮幸之極,以乘酒意之盛在此拜見少主。”
祁懷晏随意捏着酒杯,液體随着觥杯的弧度晶瑩流轉,徐徐散發着酒香。他微微颔首,嗓音似是不經意流出的一句:“大人不必多禮。”
那巡撫搓搓手指,在兩個年歲加起來還不及自己大的人面前手足無措,只知道揚起一個奉承的笑容,默默感嘆這人還是個不愛多言的?
巡撫嘴邊的胡子由于過度緊張而沾上幾滴酒水,一時窘迫,心裏直呼:此人氣場吓死個人,以後可別再讓我撞上他。
“小叔今日有要事?已有數月未曾見您,雲琅手也好些時日沒碰過長槍了……”男孩撇撇嘴,不滿地側頭說。
祁懷晏失笑,對面前的菜色毫無食欲,卻是低頭抿了一口杯中冰涼的液體,“小殿下如今對北疆惱人之事也有想法了?我記得你父皇曾叫你不時到軍營去磨砺,現下如何?”
雲琅瞬時拉下臉,“舞槍弄劍也有按章法來,有什麽意思?還是小叔你的功法最為厲害!”
“沒意思?若是如此,真不知你何時才能回京城去。”
祁懷晏的星眸極清明,又極深邃,他立于高座之上,視線從長桌前一張張容光煥發的人前淡淡略過,衆人揚着阿谀各色的假笑彼此歡歌全被他盡收眼底,縱然衣着華麗儀态萬千,也沒有一個令他停留。
直到他看見一個身影。
他周身一震,握着酒杯的手失态地僵在半空,杯中的液體晃動幅度過大,不經意濺出幾滴在他不菲的錦緞衣袖上。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一個人身上。
長桌最末端,坐着一個衣着樸素卻十分從容地吃着桌上吃食的姑娘。
他只短暫的失神一下,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美酒也失了将才的香氣。
一旁的雲琅察覺到他片刻的失神,問道:“小叔,怎麽?”
祁懷晏不動聲色的将視線從那處移開,輕緩地搖搖頭,眸色再度恢複平素的深不見底。
男孩歪歪頭,順着他适才看向的方向望去,明瑜夾着一塊滴着濃郁湯汁的肘子吃的正香。小雲琅不由得笑出了聲,這又引得男人疑惑的看了看他。
男孩學着祁懷晏慵懶又不失威嚴的樣子,左臂将下颌托起,遙遙沖明瑜的方向揚了揚頭,說:“小叔,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不小心闖到軍營操練那處的圍場裏,一不注意被一支箭傷了腿,險些名喪荒山。”
祁懷晏偏偏頭,其實大抵,他也能猜到一二。
“遇見明瑜……姐姐,若不是她醫好了我的腿傷,想來小叔今日是見不到我了。”
男人眉頭不解地微蹙,問道:“明瑜?”
雲琅點點頭,擡手指了指長桌末端那個女孩,“就是她啊。”
祁懷晏一愣,更加雲裏霧裏,她……叫明瑜?
素白的指在座椅把手上無意識的打轉,眼角好似陷進某種道不明的情緒中。
有舞妓香肩半露,抱着琵琶舞樂好似陷入無邊歡樂,有為讨好某人而用胭脂精心勾勒出的明豔唇瓣,也有随一舉一動不經意散發出的脂粉膏的濃郁氣息。
姑娘身旁的人喧嚣異常,關系的籠絡在無形中搭建,懷揣種種心思的官眷們暗中争鬥卻在明裏推杯換盞,似乎不在彼此身上找回一番優越感就不能罷休。
唯有她。
整個殿上只有她一人置身度外,不被人矚目,悠然自得的一口接一口,卻又不失半分禮儀。
只有明瑜自己知道,她也不動聲色地捏緊了筷子,早已心緒大動。
低頭夾着平日愛吃的冰糖肘子也食不知味,卻并不是因為懼怕或是羞愧。
是驟然的驚色和排山倒海襲來的罕見熟悉感,令她一時不知作何反應,她不能在太子的生辰宴上逃開。
她也從未打算跑開。
畢竟她早就不是當年不知深淺的丫頭。
“小叔,您此番回凜北,可是特意赴雲琅的生辰宴?”
紫袍的少主淡笑,“那是自然。不然你那幾十封書信不全白寄了?”
聽他這麽說,小太子不自然的垂下頭,頗是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
他自從聽說祁懷晏前段時間率領玄寂司啓程西部,便先後寫了數十封信。
他人雖小,字卻極是秀氣,先是暗搓搓的詢問祁懷晏可忙否,後來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點名祁小叔務必要赴筵席,否則……
否則他就不崇拜他了!
少主哪裏察覺不出小孩的心思?分明是前陣子見他腰間跨着的寶劍極神氣,手癢癢也想趁着生辰禮的勁頭讨一把揮上一揮罷了。
“那……父皇可有話托您帶給雲琅?”
男孩放下筷子,試探性地開口。他拾起一旁的方巾強壓着情緒努力裝作不在意似的輕擦嘴角的醬汁,可話裏的每一個字卻分明訴說着對這句話的答案十分期待。
燕雲琅從小在凜北調養修煉,只每每年關才準許回京面聖,可自從那一年,他母妃離世後就再沒被準許踏入京城半步。
祁懷晏眼角微微吊起,他斟酌了一遭,還是開口道:“他是惦念着你的。”
雲琅垂眸,神色晦澀不明,泛着隐隐的失落。
恰時,門外匆匆傳來一內侍的驚呼:“殿下——那位大人要、要來了!”